“不好意思,我不经常骂人……不对,骂妖。”楚稚水扶额,“稍等片刻,我回忆一下侮辱性词汇。”
她打算调动自己贫瘠的脏话让他清醒过来。
“你是被拒绝后恼羞成怒?”
“你是不是真听不懂人话?”楚稚水深吸一口气,她就没听过如此离谱的话,凝眉道,“真诚建议局里用大病医疗给你治治脑子。”
辛云茂被骂也不恼,反而气定神闲:“如果这样就能让你放弃,那你骂两句宣泄情绪也行。”
“……”
楚稚水被膈应坏了。
她如今骂他都变成恼羞成怒、因爱生恨,倘若不是见识过金渝力能扛鼎,加上怕动手扇他被厚脸皮反震手疼,估计就要现场打起来。
“荒诞,滑稽,可笑。”楚稚水一连蹦出三个词,她难以置信地反问,“你觉得自己很优秀?”
辛云茂懒洋洋地转笔:“这不是明摆着。”
“……再见。”
楚稚水深感不能再跟他浪费时间,直接拿起东西下班走人,连多余眼神都不想给自信心爆棚的某妖。
“你的笔。”
“脏了,不要了。”
别说接过他递出的黑色签字笔,她现在跟他同一屋檐下呼吸都窝火。
辛云茂目送楚稚水步履匆匆地离去,他独自坐在桌前静默数秒,想要探身将黑色签字笔放到楚稚水桌面,最后思考一番还是丢回自己的笔筒。
门口,金渝哼着小调回到办公室,她看到房间里仅有辛云茂,立马惊慌失措地退到外面,根本不敢在后勤科里多加停留。
辛云茂对此见怪不怪,局里多数妖怪不是畏惧他,就是视自己为隐形。他索性一个人眯起眼在屋里享受傍晚夕阳,金红余晖将天空染成血色,落日如游龙摄人心魂的金瞳。
辛云茂在一天最后的日光中睁开眼,他想要找颗糖打牙祭,却发现曾经空荡的前桌已摆好电脑,显然楚稚水要在此长期扎根了。
楚稚水愤愤离开办公室的那一刻,就决定以后将辛云茂当隐形妖。
她认为自己跟这种妖怪纠缠都是跌份儿。
好在辛云茂本来就很少出现,次日后勤科没有他的身影。楚稚水按时抵达自己的座位,她连正眼都没抛给空空如也的后桌,至今想起自负过头的某妖都无语至极。
楚稚水落座后,打算开始一天工作,却在桌上摸到一颗糖。轻薄剔透的糖纸,相当简约的包装,童年里的常见零食,记忆中好像是酸酸甜甜的滋味,昨天曾出现在辛云茂桌面上。
这妖怪怎么连自己的东西都乱丢?
楚稚水随手将糖丢到后桌,完全没放在心上。
槐江观察局后勤科的工作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简而言之就是枯燥、重复又无聊。制作材料报表、清点打扫仓库、搬运各类货物,还有各式各样突然冒出的琐事,毫无技术含量但磨人。
楚稚水做起来并不费劲,尽管打心底认为这种容易被取代的工作没意义,但以前在校实习时也不是没干过。她很快就得心应手,效率甚至比金渝高。
观察局唯一缺点就是食堂太差,楚稚水委婉朝牛仕打听过,对方给出的理由简单直接——没钱。
当然,新的缺点很快也浮出水面。
手机冷不丁弹出一条短信提示,亮起的屏幕引起楚稚水注意。
【您的尾号1232卡5日10:12银海银行收入(工资)2,174元。】
楚稚水望着短信恍惚起来,她一度以为自己看错,还认真再核对一遍,确实是两千一。尽管她还没在新单位工作满一个月,但观察局都是每月5日发当月工资。
楚稚水上次收到差不多水准的工资,应该是大一在大厂实习时,日薪200元,每月工作20天,算下来还比槐江观察局多一点。
楚稚水回来时做好降薪心理准备,但她还是深受冲击,好半天没有缓过来。
许多公司明令禁止员工互相打听工资,但槐江观察局又不是公司。楚稚水三言两语就将金渝哄过来,打算了解一下新单位的收入情况。
她怀疑是由于自己还在试用期,或者局里有其他绩效没有发。
“今天发工资啦?”金渝好像记不清日子,她在提醒下才反应过来,然后跟楚稚水互通消息,钦佩道,“你好厉害,比我还多点。”
“怎么可能?”
楚稚水凑到金渝电脑旁,她看清对方的工资,居然真比自己还少。
“这是没发绩效吧。”楚稚水推测,“一般来说,月底应该还有一笔钱。”
金渝眨巴着圆眼睛,懵懂道:“绩效是什么?”
楚稚水望着她无知的模样,内心涌起不祥的预感,耐着性子解释道:“观察局不是全额拨款单位,如果单位有自己的营收,就可以作为绩效,补贴给在职员工……”
她明明记得银海观察局有绩效,而且在职人员的收入还不错。
金渝似懂非懂,老实地摇头:“没听说过。”
“就是我们单位自己挣钱自己发……”
“我没遇到过,就这一笔呢。”
“……”
很好。
楚稚水确信自己掉坑,槐江观察局效益很差,应该属于发不出绩效的单位。现有工资远低预期,让她感到很不适应。
她开始考虑如何养车,要是算上通勤油费及汽车保险,没准自己一年在打白工。从目前状况来看,想要生活水平不骤降,只能更换一份工作。
怀着重重心事下班,楚稚水驱车离开槐江观察局,打算顺路接一下在外买菜的母亲。她在超市附近寻找完停车位,又怕谢妍找不到具体方向,索性步行到门口跟对方碰头。
街边敞开的水果摊热闹不已,都是手拎布袋的附近住户。隔壁特卖店的扩音喇叭响个不停,喧嚣而机械地重复降价通知,充斥着市井气。
楚稚水遥遥就看到母亲谢妍被人强行挽着,两人手中都提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看上去刚刚从超市里出来。
“哎呀,这就是稚水嘛,真是女大十八变!”中年女子衣着艳丽,集齐赤橙黄绿,高声招呼道,“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以前一个院儿。”
楚稚水童年时住在父母单位的房子里,那时候大院里所有人都互相认识,连带知道其他家孩子的情况。
她推测此人是谢妍同事,还在脑袋里搜寻一圈:“刘阿姨好。”
“还记得刘阿姨呀!”刘柯美激动道,“稚水当年在咱们院里多有名啊,那是老师年年表扬的三好生,高考居然还考到银海大学,可不像我家那不省心的兔崽子,一本都考不上,好在工作还行……”
“唉,我听你妈说,你也回槐江工作啦?现在工资怎么样?”
楚稚水面对出言试探的刘柯美,又瞧瞧挤眉弄眼的谢妍,客气地答道:“对,就两三千。”
刘柯美紧绷的面庞瞬间舒展,她脸上像绽开一朵花儿,忙道:“不错,挺不错啦,我儿子也才五六千,现在年轻人都不容易。”
“你看他吧,挣得也不多,还非给我买新手机,我都说不要了,光知道浪费钱!”刘柯美喜滋滋地从兜里掏出手机,那是一个型号较老的iphone,目前市价三千左右。
楚稚水哪能不知对方想听什么,和气道:“孝顺嘛。”
谢妍:“对对对,你真是享福啦!”
刘柯美闻言更是喜上眉梢,脸庞快被得意挤满了。
片刻后,母女俩跟刘柯美在门口挥别,提着大包小包往自家车走。楚稚水替谢妍接过大半东西,在前方不紧不慢地带路。
谢妍跟着女儿过马路:“你居然还记得刘阿姨。”
楚稚水虚虚地拦住母亲,提醒对方避让路边的车,又道:“当然,忘记谁都不会忘记她。”
这可是当年说过“你家闺女成绩那么好,真可惜不是儿子啊”的大名人。
楚稚水将购物袋放后座,便准备载着谢妍返程。楚霄贺已经到家做饭,回去后很快就能用餐。
“别把她的话放心上,她一直就这样。”谢妍将安全带妥善系好,她瞧一眼注意路况的女儿,撇嘴道,“你买房买车的事,我和你爸都没往外说,不然轮得着她在那儿显摆。”
谢妍当然清楚刘柯美炫耀的小心思,但她不敢把女儿在银海市的收入往外说,那确实有点太刺激周围人。
“没事,大家不就喜欢听这些故事,高分低能还找不到工作,进社会就混得没起色……”楚稚水自嘲,“再说我现在确实工资两千一,今天局里刚发的。”
“行了,多少钱都没事,妈妈养着你。”谢妍出神地盯着女儿侧脸,她思及楚稚水方才的表现,突然笑着感慨,“你以前上学还不这样,当时多牙尖嘴利呢。”
谢妍还记得,楚稚水读书时,学校门口有光荣榜,来往路人都能瞧见名字。那时候的规矩是单科满分和年级第一上榜,然而有次考试难度过高,全年级都没有单科满分,老师就把最高分的楚稚水放上去了。
刘柯美当时借此批评儿子,她儿子还颇为不服气,在大院里狡辩道:“楚稚水根本没满分,她本来就没资格上榜,还不是会拍老师马屁!”
谢妍至今记得女儿听到此话后讥诮的语气。
“等他有本事上学校光荣榜,再来跟我讨论这个问题吧。”
高傲得淋漓尽致。
那一年,院子里的大人都借哄堂笑声翻过此事。
也是自此开始,楚稚水就常驻光荣榜,她再也没有掉下来过,直至考上银海大学。
谢妍轻声道:“现在学会给人留面子了。”
楚稚水专注开车:“她不就想用别人的不幸来佐证自己的幸福,哄她两句算了,还计较什么呢。”
十五六岁反唇相讥算情有可原,二十五六岁还要针锋相对,属实有些没意思了。她已经懒得跟人争强好胜,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就行。
“宝宝,你长大了。”
“嗯。”楚稚水一瞄谢妍黑发中显眼的数根白丝,又不动声色地挪回视线,语气柔和下来,“我也该长大了。”
再打开家门时满室温馨。
回家跟父母用餐是楚稚水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这样的生活她已经缺席七年,从大学到工作都驻扎在银海,槐江市的点点滴滴对她来说都陌生又熟悉。陌生是重归故土的摩擦、适应,熟悉是幼年时的记忆偶尔会翻涌而出,而且随光阴发酵,形成更为独特的味道。
她在槐江市蹒跚学步、懵懂长大,又要在此处目睹父母华发渐生、慢慢变老。
每日家中的饭菜美味可口、搭配得当,更衬得观察局伙食简陋到食不下咽。
楚稚水从食堂出来,心情属实糟糕,思考要不要接受父母加餐,以后从家里带饭过来。这偏僻的鬼地方也不好订外卖,她对工作餐已经濒临忍耐边缘,连带胃里都开始不适,也不知金渝如何吃二十年。
正午阳光过盛,只扰得人心烦。楚稚水都琢磨起下班,谁料到午后横生枝节。
科长吴常恭大腹便便,他手握着两张单子,进屋就安排起工作:“先把手头的事儿放放,下午把这两件处理了!”
牛仕接过一张单子,他看清上面的内容,不满道:“赔偿不是财务科的事吗?”
“你等那老乌龟爬过去猴年马月,下午实在搞不完,今天就晚点下班。”吴常恭说完溜出后勤科,丝毫没有要参与的意思。
现场核对赔偿要离开观察局,两个地方还相距甚远,一来一回极耗费时间。牛仕已经前往仓库拿东西,准备待会儿需要的材料。
金渝无奈道:“看来得加班了。”
楚稚水听到加班二字瞬间炸裂,她头一次展现出强烈情绪:“为什么要加班?我们分头行动,五点前就结束。”
“但是这种工作必须结组,我们只有三个……”金渝怯怯地望她。
楚稚水领悟潜台词,工作需要两组,至少得有四人。她果断道:“这屋里正好有四个。”
“啊,你该不会要找他吧?”金渝惊慌地瞟一眼辛云茂空着的桌子,确信当事妖不在后才放松下来,劝道,“还是少跟他打交道为好。”
“为什么?”楚稚水挑眉,“他不也是局里的,天天偷闲还有理?”
楚稚水平常对这些睁只眼闭只眼,但要影响她按时下班,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但他明显不会乖乖听话……”金渝面露难色,又欢声提议,“不然我们先处理一件,你到点就下班走人,我和牛哥晚点去弄下一件,不会耽误你回家吃饭。”
“那你们怎么办?”
“没事,我们不赶着回去。”金渝拍拍胸脯,豪气万丈道,“而且洪处长都说要多照顾你!”
楚稚水望着傻兮兮的金渝动容,她忍不住揉揉对方小脑袋。
金渝迷惘被揉:“又要摸鱼么?”
“嗯,摸鱼。”
金渝话是这么说,但楚稚水没脸这么做。她再想准时回家,也不能玩忽职守,趁着小同事去洗手间,索性从二楼下去找辛云茂。
自从好人卡事件后,楚稚水偶尔在楼道碰到辛云茂,便直接将对方当一团空气。他并不常出现在后勤科,经常躲在院中大树下晒太阳。
楚稚水坐在办公室窗边,恰好能瞧见他的身影,犹如一块墨黑的岩石。她发现同事们从不主动提及此妖,连科长吴常恭如此爱指使人的性格,也很少跟辛云茂接触。
外面光线浓烈,唯有树荫清凉。辛云茂果然藏在树下,他身材颀长、双腿挺直,端正地坐在石质圆凳上施展不开,干脆自由散漫地向后依靠树干,舒适的半卧姿态。
树下微风过后窸窸窣窣,真是怡然自得的好地方。
楚稚水走过去,她挥挥手中单子,公事公办地通知:“我们待会儿一组,过去处理下赔偿。”
辛云茂原本闭目养神,他闻声睁眼,认出楚稚水,迟疑道:“我以为你都放弃了。”
双方好长时间没说过话,辛云茂还当她知难而退,不再有心思纠缠自己。
楚稚水表情微滞:“……你的病还没好吗?”甚至癔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一共两个地方,金渝和牛哥一组,然后我们一组,弄完正好下班。”楚稚水一本正经地解释,“平时不折腾你,就今天去一下。”
实际上,楚稚水现在填表都不叫他,无奈出去办事必须二人一组。
辛云茂听完此话神色寡淡、一言不发,恨不得满脸写着“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楚稚水紧盯着他,然而他毫无反应,跟金渝所说一样,刺儿头是不会老实听话的。
僵持中,某种无法言表的情绪暗中蔓延、破土而出,彻底顶破表面完美和善的修饰,击溃她在成人社会练就的因循敷衍,反而激活骨子里沉睡的叛逆、锐利及攻击性。
她发现他的眼眸黑得纯粹,皮肤却白如润玉,浑身透着清冷疏离,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妖怪。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事不过三,楚稚水确信他刺激自己找回当年刻薄,现在必须给傲慢的对方施以颜色。
“辛云茂,我承认你的小把戏很成功。”楚稚水突然出声,她声音清甜,笑起时目如弯月,绽放止不住的柔情,“我确实记住你了。”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辛云茂迷茫。
“说什么我喜欢你还追出来,又自作主张说一通胡话,我原来不理解你的逻辑,现在总算是反应过来,你是在故意引起我注意吧?”楚稚水温和道,“你是挺有手段的,幼稚但有效果,我接触过不少异性同事,确实对你印象最深刻。”
她要亲手将他要死不活的模样击碎,然后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才行。
果不其然,辛云茂的眼眸刹那间燃起火焰,他不悦地抿唇:“你说什么?”
他似乎深感不可思议。
“我不过是把你做过的事重复一遍,至于这样么?”楚稚水眼看他下颔线绷紧,冷硬的面庞染上薄怒,她不由越发愉快起来,“明明就出去处理下赔偿,现在却拖着不肯动身,也是你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希望我明天继续来找你?”
她的笑容无害而灿烂,说的话却截然相反。
辛云茂犹记她初见自己时的仓皇,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惊人转变。
殊不知,楚稚水的好脾气早被他消耗殆尽。
辛云茂眉头紧皱,驳斥道:“我没料到你会有这种妄想!”
她居然认为他故意挑起她的兴趣!
“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没资格跟我讨论妄想的。”楚稚水语气云淡风轻,又露出白切黑的微笑,点评道,“嘴上说离你远一点,却又悄悄给人留下靠近你的机会,你还挺有心机的。”
他眼底流光摇曳,好似酝酿着风暴:“胡臣瑞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胡臣瑞是槐江观察局局长。
楚稚水:“没关系,你喜欢玩这种推拉游戏,那我就明天再拿单子找你,免得你以后找不到好借口……”
辛云茂一把夺过她手中单子,冷声道:“现在就走。”
他绝不能容忍这个人类再抹黑自己的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