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男儿国里的公主 谭谈 5816 字 1个月前

太气人了!矿里下了多大的决心,花了多大的力气,专门用一个招工指标,为乡哥到山冲冲里招来一个妹子。眼看就要完婚圆房了,半路上杀出来这么一个程咬金——这个缺德的眼镜医生。他们觉得,这是对他们井下工人的公开侮辱。决不能便宜了这小子,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这支声援队伍的首领,自然是罗中中了。此刻,罗中中的心头,窝着一股内容复杂的怒火。他恨山妹,更恨林玉生。你明明晓得,山妹是矿上专门为乡哥招来的,而且是和乡哥扯了结婚证的,你却……对山妹,感情就变得更复杂了。她刚进矿时,他在心里偷偷喜欢她。那一回,他忍不住去摸了摸山妹的手,被山妹扎了一针,训了一句:“规矩点!”他心头的爱,变成恨了。如果说,那时候的恨里还掺合着爱,爱还揉合在恨里的话,那么现在,则全部变成恨了。当初,不管怎样,她毕竟和乡哥——一个同自己一道在井下挖煤的兄弟——有着这么一种关系,属于他的女人。如今,她倒到人家的怀里去了。这,这能让人容忍吗?

乡哥坐在床头,一声不响。昨天晚上,他那怒狮般的冲动后,最后竟然瘫倒在这个没有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反抗的弱女子的面前。如果当时山妹挣扎、和他扭打的话,那么他一定会不顾一切,何等野蛮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然而,她偏偏不抗争,不逃跑,任他撕掉衣服,任他……他害怕了,他慌乱了,他全身的力气都偷偷溜跑了,他软沓沓地倒下去了。

别的他都不怕。他怕她那一双眼睛。平日里,他是喜欢她这双眼睛的。那双眼睛,是那般迷人,那般感情丰富。尽管,那双眼睛极少看他,但他还是喜欢那双眼睛。他想,那双眼睛迟早会属于他的。只有上次在溪边和这次在那新房里,这双眼睛,吓得他疯跑,吓得他骨头软。他不明白,她这双眼睛,为什么有这般神奇的力量?

他是一个好人,厚道人。好人,厚道人,才怕那双眼睛。

现在,他从自己发疯的那一幕里醒来了,他象害了一场大病,他象做过一个恶梦。他斜身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浓浓的烟雾,弥漫在他的面前。

“这真是欺人太甚,抢起我们窑哥们的女人来了!”

“走,好好揍这小子一顿,叫他尝尝我们挖煤汉的厉害!”

“什么鸡巴大学生,我看他的书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

“那个**也不能便宜她!把她绑来,今晚,就叫她和乡哥同房!”

“对!寻他们去!”

“干!”

“打!”

“冲!”

“……!”

数十个壮壮实实的青年井下工人,喊喊叫叫,准备到医院寻找山妹和林玉生算帐去了。

“慢!”

罗中中一声喊,走在前面的人停住了脚步。一齐转过身来,嚷着:“还慢什么!”

“乡哥还没有发话呀!”

罗中中说着,来到了乡哥面前,催促道:“你说句话呀!”

“对!我们就等你一句话!”

“你快说呀!”

“……”

乡哥象成了哑巴,一直没有开口。外面吵翻天了,他好象什么也没有听见。平时,他并不吸烟。此刻,他一支接一支地猛烧着烟。大缕大缕的烟雾,飘满了这间四人同居的集体宿舍。

外面,有人沉不住气了,七嘴八舌乱说起来。埋怨乡哥的,痛骂山妹的,训斥林玉生的,什么都有。

“真窝囊!堂客和别人搂搂抱抱,还光荣呀!舍不得教训一下?”

“男子汉大丈夫的志气哪去了?”

“甘愿当王八!”

“只怕你会打一辈子光棍!矿里为你招的堂客都守不住!”

“别人要夺你的女人,你还对他讲客气呀!”

“……”

人群里的激将话语,全部集中到乡哥身上来了。这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沉不住气了。心里燃起了一堆一堆的火。全身的血液都躁动了。两个眼球被心头的火团烧红了。他狠狠地吸着烟。

“乡哥,不能马马虎虎地放过这四只眼,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出出心头这口闷气!这事,你领头好。就是打断了他的腿,也算他活该!矿里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走吧!”

罗中中站在乡哥的床前,进一步鼓动他。

终于,乡哥将半截烟头丢到地下,翻身从**跳下来,一脚将烟头踩熄。他一句话也没说,甩开大步,跨出门去了。

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路,让怒目横瞪的乡哥走在前头。三、四十个二十啷噹岁的、壮壮实实的小伙子,浩浩****地跟在后面。几十双大脚板,踩得矿区公路砰砰响。乡哥的心头,火苗儿一窜一窜,脚步也就越迈越快了。

突然,乡哥的面前,又出现了自己剥她衣服时的那一双眼睛。顿时,他浑身的力气抖落了不少。一个弱女子,一个白皮书生,如果要打,还用得着这么多帮手吗?自己这是发什么蠢气呢?也是的,人家长得那么漂亮,我、我……能怪她吗?谁不想找一个好点的?谁不想……不!不!她是我的!她是矿上为我招来的。什么人也别想把她夺去!

他的脑子里,在激烈地斗争着。眼看,他们走到那眼山塘边了,前面不远就是医院。乡哥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慢了。走到塘边时,他终于停住不走了。

“走呀!”

“快到了,还犹豫什么!”

“打烂了场合,我们大家顶着!”

“……”

后面的伙计们,轰轰嚷嚷地怂恿着乡哥。

乡哥站了片刻,转过身去,红着脸说:

“你们,你们请转去吧!”

“什么?”

没有回答。猛地,乡哥衣服一脱,“冬”的一声,跳进了那眼大塘里。

“乡哥!不能这样做呀!”

“你可不能为一个女人,短了我们窑哥们的志气!”

见乡哥纵身跳到了塘里,跟在后面的伙伴们急了,纷纷喊着,有些人准备脱衣下塘救他。这时,只见塘面上水花飞溅,涌起了层层波浪。乡哥正甩动两只壮实的手臂,在水面上飞一般地梭动着。他不是寻短见,是下水游泳呀!

人们困惑地站在塘岸上。这时,塘面上的浪花更高了,乡哥游得更快了。太阳光落入水面,水面上反射出一层一层光波。时令已是深秋,塘里的水该很凉了。

他心里难受,他要发泄心中的苦闷……

赵大姐的客厅里。林玉生低头坐在那条长沙发上。面前茶几上那杯茶,已经凉了,林玉生还没有喝过一口。撂在茶几上的那盒糖粒子,林玉生也没有动一下。

赵大姐从糖盒里挑了一颗高梁贻,递给林玉生:“小林,吃一个糖。”

林玉生接住了,但没有吃。镜片里的眼睛,盯着地下,盯住自己的脚尖。

“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了。响鼓不用重锤嘛,井下工人找对象难,尤其是乡哥,他负了伤,破了相。矿里下了很大的力气,才招来山妹。矿领导的苦心,你是能理解的。乡哥的处境,你、我都应该同情。”

赵大姐坐在林玉生的面前,平心静气地开导着。林玉生的心里极乱。他爱山妹,深深地为山妹鸣不平。一个招工指标,一张招工表,就卖了自己的身。自己就没有选择爱人的权利了,只能由矿上“分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矿上是为他招来的,“分配”给他了的,就只能跟他。这算什么婚姻。这算什么婚姻自由呢?可是,乡哥的婚姻遭遇,他也同情呵!上一回,一位姑娘弃他而去了,现今,山妹若是又……他的心里该是多么难受呢?昨天的事情发生以后,全矿上下风风雨雨,说他是可耻的第三者,破坏了一个劳动模范的婚姻家庭。有骂他缺德的,有说他没良心的,更多的则是强烈要求矿上严肃处分他。他的心慌了,乱了,缺少某种勇气了。

处分他不怕,他怕那铺天盖地涌来的舆论。这是一座的无形的山,将把他的身子压扁呀!将改变他在人们面前的整个形象。他将会被人唾弃。这太让人可怕了。何苦呢,自己要长相有长相,要文凭有文凭,职业也不错,地位也不差,找对象的时髦条件,自己哪一条不具备呢?

难道自己退出来,和山妹断了?这,会伤害山妹的心,也伤害自己的心呵!他实在着难,实在着难呵!

赵大姐又在开导他了。声音依然是那样细声细气。她有一个好脾气,也有一副热心肠。全矿上下,哪一个不说她是一位好大姐呢?

“我知道山妹长得很美,你很喜欢山妹。这大姐理解。爱美之心人人有嘛。世界上哪一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漂亮呢?”

他承认,山妹长得美,他也承认,自己喜欢山妹。难道,自己爱着她,仅仅是爱她外表漂亮吗?难道,爱情的全部含义,就是双方倾心于对方的外表吗?大姐,你理解,你理解什么呀?

“知识分子,我们是尊重的,爱护的。所以,矿上许多人要求我们处分你,我们顶住了。知识分子的婚姻,我们一样要关心。你的条件这么好,找一个称心的对象不难。你是大学生,放低条件,也得找一个中专生吧?这事,你放心包在大姐身上!”

又是“包”在大姐身上。爱情,也姓“包”了!可是,大姐的这片热情,你能不动心?你能不领情?林玉生的心里更矛盾了。他甚至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纯洁的、真正的爱情?

“年轻人的幻想,把爱情想得那么美妙。我们是过来人,知道这爱情是啥玩艺。我在和老井结婚之前,也爱过一个小伙子,爱得神魂颠倒。后来,组织上动员我和老井结婚,刚开始和那小伙子断线的时候,我心里闷得难受。日子一久,也就顺了,也就习惯了……”

林玉生一直没有吭声。他的胸脯在急促地起伏着。脑子里象有十几架轰炸机在扔炸弹。赵大姐的现身说法,他没有听进去多少。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片嘈杂的声音。一个个大嗓门,在火爆爆地喊叫着:

“姓林的,出来!”

“你这个缺德的家伙,出来尝尝我们的拳头!”

“揍死那个没良心的东西!”

“快出来!”

“再不出来,我们要进来拖了!”

“……”

一声声愤怒的喊叫,带着一股冲击波,冲进客厅里来了。林玉生知道事情不妙了。看来,乡哥领一些井下工人寻上门来,要下他的手了。他的心一紧,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战抖起来。

赵大姐也慌了。如果动起手来,把人打伤了,怎么办?这不是在别处,是在自己家里呀!那时,自己将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深入一步想,让他们来吓一吓这个书呆子,也好,知识分子,容易忘乎所以。一提高他们的地位,一个个尾巴往天上翘。谈个恋爱,也不规矩,矿上这么多姑娘不找,偏偏找矿上为乡哥招来的山妹,和领导上唱对台戏……唉,这些读书人,真难照拂。

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又安慰林玉生不要怕,有大姐在,不会出事。她要他在屋里好好呆着,自己推门出去了。

罗中中领着十几个怒气冲冲的小伙子,站在赵大姐屋前的小花园里,七嘴八舌地喊叫着。刚才,乡哥跳到塘里去发泄他心中的苦闷了,不少人埋怨开乡哥了:“窝囊废!人家赶来帮你的忙,你自己倒躲掉了,退却了。是砣扶不起的稀泥巴。我们走,算了。”不少人走回去了。罗中中开始泄气了。但转念一想,应该趁机教训教训姓林的。不然别人以后都来挖井下工人的墙脚,怎么得了!就是不揍他,也要吓一吓他。

于是罗中中领着十多个小伙子,向医院进发了。来到医院,林玉生不在。问上班的医生:他哪里去了?一个也不吭声,好一阵,才打听到被赵大姐喊到家里谈话去了。

他们连忙调转头,一路飞脚,朝赵大姐家里跑来了。

这时,见赵大姐出门来了,大伙又嚷叫开了:

“赵主席,快放姓林的出来!”

“这样缺德的家伙,你还保他呀!”

“……”

赵敏朝这群愤怒的小伙子,连连挥着手:“大家静静!大家静静!听大姐一句话。”

人群静下来了。

“林医生是大学毕业生,是知识分子……”

“什么知识分子,挖别人墙脚的知识分子!”有人把赵敏的话打断了。

“听我讲完嘛。”赵敏连连挥手。“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亲密兄弟嘛。林玉生同志是一个好医生,平日热心为工人兄弟服务。他也为你们中间的不少人看过病吧!当然,他也有毛病,有不检点的地方,比如与山妹……人无完人嘛。现在他已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嘛,准备马上改正。大家就谅解他这一回……”

赵大姐的话,一声一句,全都进入了呆坐在客厅里的林玉生的耳朵里。林王生的心里又多一层不安了。外面,赵大姐还在耐心地劝说着愤怒的工人们。工人们慢慢地没有喊叫了。在刚才的喊叫声中,林玉生努力地辨听着,听其中有没有乡哥的嗓音?没有。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听到乡哥的声音。看来,乡哥本人没有来。林玉生更不安了。

外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这支声援乡哥、为乡哥打抱不平的队伍,终于撤走了。

赵大姐回到客厅里,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对林玉生说:“好了,好了,他们走了。”

“赵大姐,”林玉生终于轻轻地说话了,“我,要求调离矿医院。”

“调离?”

“嗯,让我到工区医务所去吧。越偏僻、越远的工区,越好。”

“呵,你是想回避一下?”赵大姐那终日笑意盈盈的脸上,笑容更密了。“好,好,好同志,好同志。我还是那句话,你的婚姻大事,包在大姐身上。一定为你找一个比山妹更好的姑娘!”

林玉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出门来……

山妹回到斑竹寨,回到妈妈的身边,住了一个星期。今天,回矿里来了,到医院里上班来了。

回家前一天,赵大姐找她谈了半天话。走时,她想见林玉生一面,却没有见到。他已经走了,到那个离矿部三十多里远的工区医务所去了。她在自己工作台的屉子里看到了一本书。她知道,那是他留给自己的。她赶忙翻开,只见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告别吧,让我们向美好告别!

她流泪了。她知道这话里的全部含义了。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到自己的身边来了。

回到家里,她蒙着被子哭了一天一夜。妈妈守在她的床边,开导着她。这个古老的村寨里,妈妈的妈妈告诉妈妈,做了妈妈的女儿告诉女儿:女人,要听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从一而终……从小接受这种思想熏陶的山妹妈,自然又是用这一套来开导女儿:“扯了结婚证,就是人家的人了,心不能再野。再说,矿里是因为他,才招你进矿的呀!山妹,听话吧!我看,就按矿上领导的意见,和乡哥圆了房吧!嗯?忍一忍,和他过一些日子,就会顺的,就会习惯的!”

李副书记在赵大姐陪同下,又来看她了。他握着山妹的手,说:“我说山妹是位好姑娘,不会变心的。好,赵大姐告诉我了,你和乡哥准备明天结婚。矿上几位领导研究,决定为你们举行一个隆重的婚礼。书记、矿长、我和赵大姐,都参加。”

说着,李副书记转过脸去,问赵敏:“新房布置得怎么样了?”

“团委抽了几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正在布置。是不是去看?”赵大姐回答。

“走,山妹,我们一起去看看。真是一位好同志,明天就要结婚了,今天还在做班。”

山妹和李副书记、赵大姐走出医院时,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泪水,把眼眶染湿了。

李副书记看了看山妹和乡哥的新房出来后,对身后的赵大姐说:“山妹这个典型依然要好好宣传。虽然思想有点小波折,但人无完人嘛。这次举行婚礼,是不是和新闻单位联系联系?好好报道一下?”

“省报、省电台、电视台,都联系上了。他们很感兴趣,都淮备派记者来。”

“好!”

……

又是春天了。金螺山上的花,在春阳下开了,金螺溪边的树,在春风里绿了。一个春阳灿烂的日子,山妹和乡哥,结伴从矿上回斑竹寨去。山妹的怀里,抱着一个三个月的胖娃娃。她已经走上了一个女人所要走的路。她和乡哥结婚两年了。

前面是金螺峡。上午十点多钟了,太阳还只照亮一面山。五里长的峡谷,还拥在浓重的阴影里。渐渐地,这一个男人和女人的身子,消失在峡谷浓浓的山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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