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男儿国里的公主 谭谈 3590 字 1个月前

第七天夜里,睡到半宿,孩子不安了,哭闹得比哪一夜都厉害。郑原爬起床来,喂牛奶,她不吃,只好披衣下床,抱着她,在房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在怀里摇过来,晃过去,但是她怎么也不肯睡,涨红着脸一个劲地嚎哭。郑原用手探探她的额头,呵,好烫。孩子发高烧,病了。这可怎么办?他看看表,已是深夜零点了。局机关只有一个医务室,夜里没人值班。要去局职工医院,可有七八里路呵。

他决计去敲敲医务室朱医生家的门。她家离郑原的家比较近。可是,孩子是抱着去,还是……门外寒风刺骨,再着凉就更麻烦呵!放到**?又不忍心让她这样伤心地哭呵。犹豫再三,郑原决定还是把孩子放到屋里,自己快去快回。

穿过一块水泥球坪,登上几级石坡,就是朱医生住的那栋房子了。过去,他们两家来往是比较多的。郑原的老伴是卫生处长,全局医生们的顶头上司。朱医生的丈夫是局里的总工程师,郑原常上朱家去和总工程师商讨问题。近年间这场风雨,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道路,也冲击了不少平静的家庭。朱医生的丈夫遭受批斗后,便跟丈夫划清界线了。这位总工程师在政治风浪的冲击下,没有倒下去,却受不了家庭给他的冷遇,自杀了。当时,蹲在专政队的郑原听到这个消息,多少感慨涌上心来呵!这场风雨来了以后,他们两家都遭到监视,自然没有来往了。现在,孩子生了急病,去找她,该不会拒绝吧?

辨认出朱家的门以后,郑原举手敲门了。心里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骚扰着,他敲得不重,屋里不见动静。

“呯,呯呯!”

他敲得重了些,屋里仍不见动静。

“呯,呯呯!”

他敲得更重了。静夜里听来,敲门声是够大的了。

“谁?”里面终于有人说话了。

“我。”

“你是谁?深更半夜,敲什么门。”

“我是郑原,孩子生了急病,麻烦你来看看。”

郑原?要是三年多前她听到这个名字,该是如何动作,如何答话,人们可以想象到。然而此时此地,这位朱医生却很不耐烦地把郑原顶回来了:“明天上班后到医务室来看吧。”

“孩子发高烧,请你……”

“讨厌!当医生的就不睡觉了?”这位朱医生极不耐烦地打断了郑原的话。

冬日的夜里,寒风刺骨。郑原匆忙跑到这里来,连衣服都没有扣好。他的手脚都被冻得麻木了。眼下,这人情的冷暖,更使他感到心寒。他站了站,认真听了听,屋里没有动静。看来,今晚她是不会爬起床来给孩子看病了。郑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看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一丝儿亮色。他想起孩子还在**哭,决定赶快回去。转念一想,不对,不及时找医生去看看,万一……自己为此而来的灾难事小,孩子的生命事大呵!医务所还有一位医生,也是女的,一个技术员的爱人,姓杨,新近调来的,他们不认识。他决计去找找她。

寒风里,郑原拖着沉重的腿,离开朱医生的门前,往另一处住房奔去。

杨医生是一位戴眼镜的青年人。她听说有小孩病了,便翻身起床,背着药箱,跟在郑原身后,朝郑原家来了。

经过检查,孩子患了急性肺炎,必须马上送医院。深更半夜,找谁去开车?批准手续多罗嗦。何况眼前这个患者,是头号走资派带养的孩子!一时,这位热心的女医生为难了。

“我背孩子去医院。”

“不,现在住医院,还要大联委开介绍信。你半夜里离开局机关,不跟他们说说,恐怕也……不合适呵!”

“唔。”郑原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样吧,我们找找辣嫂去。她是家属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

“好。”

杨医生背着药箱,郑原用被子裹着孩子,踏着路灯投下的清冷的光,顶着呼啸的西北风,来敲辣嫂的门了。

“谁?”辣嫂的声音。

“我,小杨。”

“啥事?”

“老郑的孩子生了急病。”

辣嫂翻身起床,披起衣服就来开门了。迎进郑原和杨医生后,她急切地问:“什么病?”

“急性肺炎,必须马上送医院。”

辣嫂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去,去掀睡得正香的赖师傅的被子了:“起来!起来!”

“把赖师傅也搞起来做什么?”杨医生不解地问。

“他是个开车的。咱这小百姓抓不了远的抓近的,要不到小车,要大车。”

“你呀,真有办法!”杨医生笑了。郑原呢,没有笑,他感到心头很热烫。

这时,辣嫂扣好了衣扣,便过来到郑原怀里抱孩子。’郑原不肯,道:“你还光着脚,袜子还没有穿呢。”

“穿了鞋子就行了。”

“辣嫂,看来,这孩子你要做一半妈呀!”

“看你!看你!小心我揍你!”

辣嫂笑了。她笑也是辣的。

“上医院,还要到大联委办介绍信。”

“开一张我们家属革命领导小组的信吧,到医院我找他们磨去。”

“那老郑……”

“他当然要去,这孩子是他的。”

“这时候离开机关,要不要跟他们打个招呼呀?”

“这招呼,送孩子住上院后,我回来跟他们补打去吧。”

赖师傅爬起来了。他睡得迷迷糊糊,还没有完全闹清是什么回事。他揉着眼睛问:“出了啥事呀?”

“老郑的孩子病了,开你的大车送医院。”

听说丁丁病了,赖师傅的瞌睡全消了,他穿衣服的动作也加快了。

很快,车库里开出来了一辆黄河牌大卡车,驾驶室后排座位上,坐着杨医生和郑原:辣嫂抱着孩子,坐在丈夫旁边的座位上。

汽车朝医院急驶而去。……

大联委勒令郑原带孩子,这条带传奇色彩的新闻,早已传到了局职工医院里。如今,郑原带着这个孩子住院来了,许多医生、护士,都好奇地找到郑原带孩子住的那间病房里来了,他们想看看孩子。整整一个白天,六号病房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刚满月的孩子病了,最不好招呼。她不会说话,身上哪里不舒服,她说不出来。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用哭来诉说了。

已经是深夜十点了,医生抱她,她哭,护士抱她,她也哭。郑原把调好的冷热适度的牛奶送到她的口边,她吸一口,“噗”一下全喷出来,就象顽皮的孩子吃中药时喷药一样。这个来到人世刚一个月的小病人,真把这位年过半百的陪护人整苦了。老头儿长吁一声,颓然地坐在床沿上。

“毛毛哭,是不是要吃奶呀?”

一个三十多岁的山村妇女,探身进来,轻声细语地问道。她着一身破旧的青布衣服,额头上还围了一条小手帕。中等身材,一头短发,一个极为平常的山村妇女模样儿。刚才,她到这里出出进进五次了。在那川流不息的人中间,她太不显眼了。

“你……”医生、护士和郑原一齐将目光投向她。

这女人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在这里住院吗?”一位女医生问。

“不,孩子的奶奶在这里住院。我是来招扶她的。”

“你有奶水吗?”

女人点点头。头埋得更低了。

不懂事的小女娃,喉咙都哭嘶了还在起劲地嚎着。女医生忙将孩子抱到那山乡女子的身前。

女人把衣襟解开了,取出**,往孩子嘴边塞。也许是人奶甜香吧?或者是人的一种本性吧?女人的**塞到这孩子的嘴里后,这小家伙哼了几声,渐渐地,便甜甜地吸起来。

“你看,她吃得多香!”

见孩子美滋滋地吃起奶来,医生笑了,护士笑了,郑原也笑了。

“你贵姓?”女医生和这位献奶的山乡女子攀谈起来。

“我?”她微微抬起头,说:“我婆家姓李。”

“你自己呢?”

“钟。在娘家的时候,叫山妹子,现在,别人都叫我山嫂子。”

“有意思。”女医生笑了。“吃奶的孩子多大啦?”

“……”女人哑住了,好一阵子,才低低地说:“一岁多了。”

“放在家里?”

“嗯。”

“孩子的奶奶住在儿病室?”

“就在隔壁房里。”

“这几天,请你给孩子喂喂奶,行吗?”

女人庄重地点了点头。

“这太好了,也太巧了!这乖女娃命大,一个妈妈送上门来啦!”女医生快乐地笑了。

郑原在吸着烟,沉思着。思绪,在漫无边际地窜动。他想到了抗日战火中自己做爸爸时的欢乐情景,想到了自己强令妻子将孩子留给老乡带养的痛心的往事。想到革命胜利了,天下的穷苦父母应该再也不会丢孩子了。没想到,革命胜利二十年后的今天,自己这个三十年前的悲剧,却又在眼前发生了。作为一个老党员,他感到心里特别的不好受,觉得有一种沉沉的东西,压在自己的肩头。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责任,不光是把这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拉扯大,而应该更多一些,更大一些……

“今晚,毛毛就跟我睡吧?”

一声细细的话语,牵回了郑原漫无边际的思绪。他一定神,只见这个身子瘦弱的女子,抱着孩子站在自己身前。孩子,已经在她怀里安稳地睡去了。

“这……”郑原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放心?”女人低着头说:

“不,不不,你、有地方睡吗?”

“睡在孩子奶奶那**。”

“病床这么狭,能睡三个人吗?”

“挤一挤,不打紧的。”

“这样吧,我们到孩子的奶奶床边搭一个临时铺。晚上,孩子就请她带吧,她有奶,方便。”女医生建议说。

“山嫂子,谢谢你!”

丁丁住了三天院,在山嫂子怀里吃了三天奶。第四天,病好了,出院的时候,好多人来送这个小病号,小丁丁还不会说话,只能给大家笑一个,算是对大家的感谢。山嫂子也来送小丁丁了,她默默地跟在人群的后边,郑原当然注意到她了,他抱着小丁丁来到山嫂子的身前,逗着孩子说:“丁丁,快对山嫂子——不,山妈妈笑一个,好好感谢奶你的山妈妈。”

这时候,小丁丁真听话,她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山嫂子呢,却脸红了,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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