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进屋时,她站住了。定了定心,静了静气,冷静地思索了一番。她想,这话出自这个千人指、万人说的秃二叔的口。媒人的嘴,有几张干净的?姨妈没有这么说,凤月没有这么说。挺重要的,二猛已经应允了。自己只能搭桥、栽花呵……她把散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好了。她把脸上的泪痕抹掉了。强挂一脸微笑,进了屋。
“妈!”欢欢从二猛的怀里跳了出来。
金竹一把抱住欢欢,对二猛笑笑说:“凤月不在家。等了这么久,也不见她回来。”
“她妈呢?”二猛轻声问。
“在。”
“说了些什么?”
金竹停了停,笑笑:“她催着你们快把事情办了算啦。”
“她没嫌我下井?”
“没、没……”
金竹的心里一阵阵绞痛。她强行克制自己,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二猛低着头,没有注意她。
“钱,给她妈了?”二猛问。
“没有。还是直接交给凤月好。明天你回矿里去的时候,要从商店门前过,你自己交给她吧!”
说完,金竹掏出那两个小布包包,递给二猛。二猛接住了。
房子修好了,地板填平了,墙壁刷得雪白雪白。二猛的喜期越来越近。他照例每个轮休日都回来。与以往不同的是,每次回来都高高兴兴地往代销店跑一趟,常常回来得很晚。金竹的心里,有时涌出蜜来,甜;有时象吃了泡菜,酸;有时又象是喝了汤药似的,苦……一股股莫名其妙的思绪,常常扰乱她的心。每天晚上,忙完了家务,当欢欢缠着她要讲故事的时候,她总是讲着那个讲烂了的“田螺姑娘”,欢欢听腻了,撅着小嘴闹着要她讲新的。她讲不出,以前听到的好多好多的故事,她都忘了,只记住了这一个。
这天傍黑的时候,她正在给猪喂食,下面几栋屋子里,叫叫嚷嚷。她把一桶猪潲倒进盆里,赶忙走出来,听见有人在喊。
“代销店起火了,快去救火呀!”
“救火呀!”
“……”
村子里沸腾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提着水桶,端着面盆,从一个个屋场跑出来,冲过木板桥,朝大队部那边跑。金竹提着猪潲桶,也飞快地涌进了这救火的人流。
刚从火灾现场赶回来取楼梯的瘦长子男人,扛着长长的木梯子,气喘吁吁地往前跑着。他跑到胖大嫂身边时,被胖大嫂一把揪住,问:“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呀?这个凤月!”
“嗐!一条懒虫!下午进了一桶煤油,懒得搬进里间,就放在炉灶边上。给人灌了油后,又忘了盖油桶的盖子……”
“真混!以后看害了哪个男人。”
“害哪个男人?快和二猛结婚啦!”
“这个二猛,有霉倒!”
“……”
叫声、骂声、怨声,撒满了翠竹寨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大大小小的路上,人流似潮水向火光冲天的代销店涌去。火焰蔓延得飞快,眨眼工夫,火上屋顶了。天黑尽了。可翠竹峰下,却红光闪闪地亮了半边天。
一架架木梯搭上去了,几个壮实的男人,攀着木梯飞快地梭上屋去。他们站在火焰逼近的房檐上,接过下面传上来的水,往火头上泼去。屋顶上的火团越来越小了。只有屋脊上,几团火焰还在逞狂。站在屋檐边梯子上,再用劲泼,水也达不到火焰处。这时,一个高大的汉子踩着烧黑了的木梁,几步冲上前去了。一桶水倒下去,火焰就熄了一团。接着,他又接来了第二桶水……
突然,“嗵”的一声响,烧黑的木梁断了,一团黑影,从火焰腾腾的屋脊上掉了下来。顿时,人群乱了,慌张地叫喊着:
“何得了呀!人摔下来了!”
“谁?”许多人伸长脖子问。
“站在屋脊上打火的那一个,好象是二猛。”
“二猛?!”正提着一桶水走上来的金竹,一颗心刹地缩紧了,水桶从手中滑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脚上。她顾不上脚痛,拚命地往前面跑去。前面,人围了一层又一层,挤挤密密,严严实实。她使劲地扒开人群,侧着身子往里钻。
是二猛!是二猛!此刻,他昏过去了,安详地躺在地上。头发烧焦了,眉毛烧焦了,脸也烧黑了。鲜血,从头上、腿上、手臂上流了出来,糊满了他那烧黑了的身子。
凤月,头发散了,衣服脏了。往日那白净净的秀丽的瓜子脸,也染黑了。她蹲在二猛的身前,嚎啕地痛哭着。金竹见了这一幕,双腿一软,险些倒了下去。
“闪开!快闪开!”
这时,人群外响起严厉的吆喝声。老支书腰间系着围巾,领着两个壮实后生子,抬着用两根竹杆做起的临时担架来了。
二猛被抬走了,送到了公社卫生院。接着,又转到了矿职工医院。他的右腿“粉碎性骨折”,腿上大、小两根骨头都断了。
二猛的伤势这么重,需要人陪护。大队党支部经过研究,决定派凤月去。她是二猛的未婚妻,不多日子就要结婚了。她担任陪护比别人方便些。关于这次事故,待她把二猛护理好了以后,再做处理。
凤月到医院来了,细心地照理着二猛。他是为我摔伤的呀!她坐在二猛的床沿流着泪。二猛躺在**,望着一行行热泪从凤月的脸腮上滚落下来,他的心里热辣辣的,劝慰凤月不要伤心。
医生来给二猛治疗。听说,搞不好脚会跛,这是很可能的,伤得太重了。这话,象一根根针插进凤月的心里。她为二猛担忧:要是那样,多么可怕呵!
消息,一个比一个坏。一个星期后透视了一次,伤口吻合不好;两个星期后又透视了一次,裂骨还是吻合不好。医生又在紧张地采取措施。凤月急得双手拍着胸脯,不安地在床边走来走去。要是二猛落下个终身残废,自己该受一辈子罪呵!难道……不!不能!他是为我残废的呵,我应该陪护他一辈子!那……再往后想,她心寒起来,浑身哆嗦着。大颗大颗的冷汗,从身上冒了出来。
她坐不宁,立不安了。脑海里如雷霆滚动,心胸间似开水煮沸。她那双大眼睛,常常失神地望着二猛,发着呆。
金竹隔几天来看一次。有时送些水果,有时送只炖熟的母鸡。家里养着两条猪,她脱不开身。路途又这么远,带着欢欢来行走不方便。她常常一个人清早步行来,在医院陪伴几个小时,问问情况,嘱咐嘱咐凤月,便搭晚班汽车赶回去。
这样过了一个月。二猛还是被绷在铁**,下不得地。凤月的情绪越来越坏了。她常常走出医院,来到矿里的贸易商店。商店里人山人海,一对对青年男女,出出进进。她的心里怪痒痒的。突然,一个因工致残的人进商店来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起路来,是那样刺眼。她赶忙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跑出了商店。脑子里轰轰作响,一双腿战栗着……
她很少在二猛的床边坐了。有时,她站在医院小花园里,呆望着山腰间电车道上的电机车奔跑。一看就是半天。二猛一杯水都难得到手了。曾经在他心灵里闪动的几点火星,熄灭了。他的脾气越来越坏。
金竹又来了。今天,她送来了一大瓷盆清炖肚片。她把它端放在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掀开盖子,喊二猛和凤月吃。
凤月双手捧着饭钵钵,呆坐着,眉头紧锁,没有动筷子。金竹关切地问:“怎么,身子不舒服?”
凤月点点头:“脑袋痛死了。”
“请医生开药冒?”
“开了。”凤月有力无气地说。
“唉!”靠床斜躺着的二猛,叹息了一声。
“要不,我在这里顶两天,你回去歇息一下,身子好些了再来?”金竹说。
凤月自然乐意。当天,她就搭晚班车走了。走时,她在二猛床前站了站。轻轻地对二猛说:“我回去几天,也好给你弄点吃的来,你安心养息身子吧。”二猛没有回话,脸上毫无表情。金竹送她到车站,嘱咐她:家里两条猪,请她代为喂养一下。那条两百多斤的,是准备你们结婚时杀的。欢欢,也请照看照看。凤月苦苦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上车了。
汽车开动了,金竹追着车子喊:“凤月,身子好些了,就马上来医院呀!”
凤月回家的第二天,就请村子里回矿的工人将欢欢带到矿上来了。金竹问欢欢:“表姨的病好些了吗?”欢欢摇着头说:“不知道。”“那她说了什么时候来吗?”欢欢又摇着头:“她没讲。”
躺在病**的二猛,火气很盛地说:“我早看出来了。要她来干什么!”
“不,她会来的。”金竹急急地说。
一个星期过去了,凤月没有来;十天过去了,凤月还没有来。矿工会苏主任是常来医院看看的。他见金竹做为一个嫂嫂,要给小叔子端屎端尿,不太方便,便派了一位男工人来陪护。这天,金竹见凤月这么久未来,二猛的情绪越来越坏,常常长吁短叹,她心里也实在慌得不行了,想回家看看。她和前来陪护二猛的那位工人商量,那位工人欣然同意。她坐在二猛的床边,嘱咐了二猛一番。告诉他,她回家看看,去喊凤月来。
清早,她拉着欢欢,搭早班车回翠竹峰脚下来了。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 2024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