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拥有这个外号,已经考证不出来了。
有人说,他曾是乐队从队长、副队长、指挥、乐务以下的第七位干部,那不过是挖苦他罢了,一个小炊把而已;也有人说,七弟其实是妻弟的谐音,那就更是对他的嘲讽了。因为他在文革期间娶了一位落魄的富家女,后来多少有点后悔嫁他,因此向朋友介绍时,有时竟不说他是丈夫,而说成是自己的小老弟,兴许外号就是这样传开来的。据说,结婚这么多年,他老婆至今没洗过一件衣服,七弟也真够意思的了。“是这样嘛?七弟?”
他笑笑,不表态。他知道,承认或者否认,别人都拿他不当回事。
十五年前,七弟这副模样,不见他多么年轻,十五年后,还是这副模样,也不见他多么年老。文工团的人都这么说,七弟是乐队的长青树,他的喇叭已经吹走了八个队长,五个指挥,他还和他刚进文工团那阵一样,不老不少,坐在乐队后排,抱着他的喇叭,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指挥,谨慎地吹奏着。
这就像山涧里的水潺潺地流过去,而石头却留在那里,成了时间逝去的见证一样。七弟在乐队几十年了,每次换上来一位新队长,或请来一位新指挥,这些干部在心灵深处总有一个阴影,看是七弟熬过他们,还是他们熬过这棵长青树?潜意识里有一种较量的意思。因此,表现出来,便是挑他个毛病啊,嫌他不顺手啊,甚至无端朝他发火啊,其实都未必是七弟的错;七弟是慢一点,迟一点,但不笨不涅,工作尽职,从来没吹错一个音符。可他总不老,让人心慌。
指挥外号叫大裤裆,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所以老是找碴修理七弟:“我不怕你错,我是怕你温吞水呀!”敲着谱台数落他,他还是那样端坐着,不辩解。“七弟啊七弟!让我说你什么好?”
其实,他就是嫌七弟总不老。
这个五十多岁的乐队演奏员,在整个文工团,无论年纪比他大的,比他小的,也无论比他官大的,比他还不如的,都叫他七弟。他对谁都是那一脸谦谨的笑,要是对方有难为他的意思,具有侵扰性质,七弟脸上便会多一份惶惧,那笑的影子里,甚至还有努力讨好的意思。他对他太太就这样敬畏着的,老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大裤裆说得其实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不怕你错,唯有敢错,方能有些作为。但谨小慎微的七弟就是不敢错。所以,合乐也好,演出也好,指望他有多么强烈的爆破力,有多么震撼的**嘛?对不起,战战兢兢的七弟,害怕出错还来不及呢!
幸亏七弟在乐队里吹一种名叫巴列东的中音喇叭,除非大型演出,他的事不算很多。即或有,也不过用舌尖在那儿点音符,很少有机会SOLO的。七弟也不追求那种大家都停下来,由他一人对观众独奏的风头。说他志不在此也好,说他没有灵气也好,反正他上班来,下班走,还挺忙,也没见他闲在过。但都忙些跟他的巴列东没什么关系的事情,譬如抬钢琴,“七弟,快去帮帮忙!”钢琴倒不会天天搬,但演奏厅老是乱糟糟,老是曝土扬尘,“七弟,麻烦你找几个学员打扫打扫如何?”还用说嘛,说干就干,用张报纸裹个帽子顶在头上,不声不响擦啊洗啊!有时候,乐队排练厅没弄利落,团里又分大米,分色拉油了,“七弟啊,辛苦你去把乐队一份全领来吧!”
也有人打抱不平:“你干嘛呀,七弟,你在乐队也是前辈了嘛!”
“算了算了,干什么不是干?”他能想得开,只有一件事,他总是要设法婉拒的,那就是照料住院的同事,不是他不想去,也不是他不爱去,而是他不能去。因为人一到住了医院需要单位派人陪住的程度,那离报病危也不远了。原来,这差使总是找七弟的,第一他好说话,值白班值夜班随便,第二他勤快,倒屎倒尿不皱眉头,可是住院的同事,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见到这个不老的他,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有的年纪比他小,得了癌,有的琴拉得特棒,心肌梗塞了,有的一表人才,比他不知体面多少,却出了车祸,撞得支离破碎,小命不保,碰到这种倒数记时的病人,七弟也觉得抱歉,好像他应该先走一步,但不知为什么,不但不走,还不断地送人走,真不好意思。
他有张照片,十五年前,文革结束时,他们乐队的朋友一块儿吃三公一母的螃蟹宴,留了张合影。如今那些同事,死了六个,瘫了三个,除了抓起来的,和出国的几位不知近况外,全都成了走路绊腿,迎风掉泪,老天巴地,苦日无多的人了,就他还是照片上那样子。
“日怪了!”大裤裆有点神经质,只要他一看到七弟在乐池后坐着,马上想到自己死了,想到自己马上要送太平间了,想到七弟怎样给他穿装裹,怎样给已经僵硬的他,穿上那件上台时的燕尾服。其实这很莫名其妙的,说出来都能让人笑死,但他就这样想入非非。虽然他年纪不比七弟大,可他的肾确是有问题,尿中老有红细胞呢!一想到阳泉路上无大小,于是他跟队长说,要不请他提前退休,要不,你把他调到别处去!我受不了这个总不老的七弟。
可是,队长有队长的考虑,他也未必愿意七弟熬到他下台,给他开欢送会的那一天,可钢琴谁抬,乐池谁扫,演出搬运时那个装进盒子的倍大提琴谁扛?想来想去,也不能跟大裤裆把关系搞坏,“这样吧,慢慢地,”队长向指挥建议,“在一些演出活动中,尽量减少七弟的出场,行不行?”
“不行,就从今天这场下厂演出开始,麻烦七弟就甭去了。”
“那不合适吧?”
“谢谢你啦,拜托啦!”
一看那张眼泡有点浮肿的脸,队长心中暗想,真到大裤裆不灵那一天,绝不能派七弟到医院陪住,那等于催这位指挥上西天一样。于是把话拉回来:“好吧好吧,我来想办法!”
他找到了长青树,正满头大汗,在忙着领几个学员扛乐器往车上装呢!“七弟,今儿晚上,你就帮着舞台监督催催场吧!那个工厂的俱乐部前后台不大好照应呢!”
“是喽!”七弟答应得挺干脆,因为这种事过去也有过。接着他问:“那我还上不上?”意思是说,还要他参加乐队演出么?
“我看就算了吧!”
七弟埋怨他:“你不早说,我那巴列东已经装上车,压在车底下了!”
“那就带着吧,说不定大裤裆不让你走,非要你上呢!”队长说到这里,先在心里笑了,要真是这样,不成了指挥的口头语“日怪”了嘛?
那天真热,装台时,俱乐部主任说什么不给空调,把哥儿几个差点热休克了,大伙埋怨他:“七弟,你这个头儿怎么当的?”其实他算什么头?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干活的头罢了!好吧好吧,他答应干完了掏钱,请客吃冰棍汽水。那些小青年会客气吗,当然要狠宰他一顿的。
他到底五十多岁,干完了也冷饮过了,觉得有点累了,就在乐池僻静角落里,枕在他那吹了一辈子的巴列东盒子上,眯顿起来。要不是大批人马来到,把椅子谱架踢得稀里哗啦,他睡得正香呢!一睁眼,黑咕隆咚,他问:“怎么啦”这时他才知道临时停电。七弟是那种分明不是他的错,也总觉得自己要沾包,难逃罪责的人,赶紧跑到台上。只见那个不肯开空调的俱乐部主任,急得直搓手,求他跟队长讲,不用个小节目笼住观众,一会电来了,人走光了,还演个屁?
七弟即使不讲,队长也知道这个道理,小节目,谈何容易,没有灯光,舞蹈不行,唱歌也不行,他转身朝大裤裆:“你看呢,来个什么独奏之类!”
指挥正一肚子气,怎么这位长青树又在这儿掺和,心里一万个不高兴:“不行!”
队长傻了:“那怎么办?”
“你找他吧!”
“找谁?”
“那不就是七弟了!”指挥其实是气话,七弟也不是听不出来,他智商并不低于谁,不过他不大敢和人生气,也不会生气。但此刻,剧场里黑天黑地,像开锅似地嗡嗡着,要不弄点什么节目,过不了三分钟,就得一轰而散了。
队长没想到,指挥更没想到,七弟抱着他那巴列东,拖了把椅子,从大幕边走出去。也许剧场里太黑太黑,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出现,直到他吹出第一个音符,全场才大哗不已。那些工人们,家属孩子们,用手电筒一齐照将过来。七弟明白,他此刻已无退路,只有沉住气吹下去,不管起什么哄,也要吹下去。无论如何,能把观众留住在剧场里就行了。
他吹起了他吹了一生的《塞拉德斯练习曲》(作品39号),那是一支专为巴列东这种管乐器写的曲子,豪迈,低沉,富有男性色彩。这时,喧嚣的人声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那些闪来闪去的手电筒光柱,也一支一支地熄灭,只有观众席的热浪朝他袭来。没有一张脸,没有一双眼睛,只有一片倾听着他的黑暗。他从来也不曾这样涌上来足够的信心,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也从来没有这样得心应手过,他自己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是从他嘴里吹出来的塞拉德斯么?
七弟,还没有体会过这种不被人瞪着眼睛的从容感觉,他自己也陶醉了。
剧场已经完全静寂下来,只有他的巴列东在娓娓诉说着,在细细倾吐着,那完全像是一个男人在自白,音调徐缓而又沉着,充满了自信,然而对黑暗里的听众来说,却感觉到那其实是一个不幸的,多少有点悲伤的故事。
他已经忘记那结束的场面了,当剧场里灯光复明,一下子照亮了汗流浃背的他,无地自容的他,抱着巴列东不知所措的他,在台前台后几乎狂热的掌声中,他也记不得怎么回到乐池里,坐到那个巴列东号手的座位上的详细过程了。
从那以后,七弟还是那个七弟。
不过,要细细端详,他倒真是有点渐渐老了的意思。
(原载1995年7月《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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