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花园街五号 李国文 4898 字 1个月前

一路上,他在琢磨这篇报告文学的事,报纸、刊物上赞颂的文章多的是,表扬的人物也不少,为什么独独涉及到刘钊,就会闹到省里、中央都知晓的程度?岂不是有些蹊跷吗?

他想:在我们党内,大概有两种人:一种是搞事业的,一种是混日子的。因此,他们追求的目标很不相同:前者希望事业成功,后者希望饭碗常满。而希望饭碗常满的人,又不都是端多大碗、吃多少饭的安分守己之辈。其中有不少人胃口大,食欲强,贪婪之心不知伊于胡底,那么,为了饭碗的牢靠和肥实,必定要除掉对他那饭碗构成威胁的因素。

现在,省委组织部一位常务副部长的光临,马上要准备进行的民意测验,高峰的不算正式表态的态度,都在促使问题变得尖锐起来。

尤其是刘钊竟然不自量地要抓临江大厦工程,极不礼貌地要把鼻子伸进人家篱笆里去。

“老弟,这可不是打冰球啊!看不出么?一个正在逐渐收缩的包围圈,报告文学只不过是导火线罢了!”

其实——他在车内闭着眼思索——刘钊这个家伙,无论对惯犯张武,对寻根的奥立维,对亏损的拖拉机厂,对拖沓的沿江新村工程,都是狠动了一番脑筋,摸准穴位,然后一针见血地干下去的。然而,殊不知那些混日子的人,他们的基本哲学是:谁也别想出类拔萃,谁也不要跑得太快。正因为大家都不快,所以谁也不显得慢。再说,历史证明,慢,是最保险的了,因为跑得快一点的人,往往先从马背上翻下来……想到这里,韩潮在心里深深叹息。毫无疑问,有些人心中的火光早暗淡了,所剩下的一点残烬,也只能为自己、为儿孙奔忙了。

他问自己:仅就这件事实来讲,假如莎莎毫无杜撰编造,为什么不能赞扬刘钊?假如临江市的共产党员,每人去感化一位群众,每年(要求不算高吧?)去为人民做一件好事,那么,我们党的威信也会与日俱增吧!可是,这个不难达到的指标,似乎也很费力气。那么,把话说回来,对于那个将拖拉机厂拖到破产边缘的江胖子,又动他一根汗毛了么?照样也不能拿他怎样,甚至这位失败了还有理的英雄,觉得很委屈,你还要好好安抚他呢!

他就是莎莎笔下那个J厂长了——韩潮笑了,因为莎莎不无讪笑地写道:“虽然拖拉机厂一天天瘦下去,J厂长倒一天天胖起来了。”其实,韩潮原先对江胖子并无太大恶感,只是对他的老婆,一个亦中亦洋的二毛子女人印象不佳。一九四八年,这个翻身的农村青年参军后,随着许杰进临江,是个乐乐呵呵的警卫战士,成天替许杰背着缴获的照相机,由此种下了对摄影的终身爱好。这个善良得有点窝囊、温驯得近乎怯懦的胖子,早年也还说得过去,要不,风流绝顶的欧阳,也不会嫁给他。粉碎“四人帮”以后,他发福了,吭吭哧哧地好不容易熬上了拖拉机厂的厂长,可他实在无能,主持工作三年,最后连职工工资都开不出去。韩潮住进花园街五号,成为临江的第一把手,要不是念他勤勤恳恳,要不是念他追随革命多年,要不是念他和副省长许杰的关系,对了,还有丁晓总替他说好话,早就把他撤换了。

刘钊接手以后,三弄两鼓捣,银牌拿回来了,销路打开了。在电视上大做广告,一个花枝招展的漂亮姐开着他们的拖拉机,嘴里还唱着什么“小金牛,真是宝,俺们庄户人家少不了,哎咳呀……”不但扭亏为盈,而且开始挣回外汇,小金牛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似地朝国际市场上挤。

可是,胖子亏损了四百五十万元人民币,省里领导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一篇报告文学,说了刘钊几句好话,就至于把状子告到中央。哦!韩潮直摇头,天晓得为什么如今许多人竟敢这样**裸地表演?连块遮羞布都用不着了。能捞一把的时候,脑袋削得比谁都尖;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肩膀缩得比谁都快;触犯到自己利益的时候,能到天无二日、不共戴天的仇恨程度,甚至把革命资历整天挂在嘴边,当作讨价还价的本钱。

“刘钊,刘钊,你不是专门研究过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吗?”他在心里对这个偏要干出点什么的家伙说,“怎么就认识不到客观世界的复杂性呢?一旦你改革的步伐迈得快了,构成对别人的威胁,弄得左邻右舍不安的时候,必然会像步枪的后坐力一样,弄不好,会撂你一个跟头。所以,你猛打猛冲不行,还需要策略和某种程度的韬晦嘛!”

他知道,这番劝告对刘钊不会起什么作用,只能得到粗声粗气的回答:“老韩,你别提倡庸俗社会学了!决不能迁就落后,更不能保护落后。应该踢他们的屁股,狠狠地踢。用行政手段,用经济制裁,用舆论攻势去踢。当一名厂长,一个月完不成任务,扣奖金;两个月完不成任务,扣工资;第三个月,对不起,请下台,去当工人!”

轿车快到市委机关的时候,韩潮突然来了灵感,问前座的司机:“哎,拖拉机厂的江胖子,要是当个体户,开一个照相馆,说不定倒是把手!”

司机乐了,他也是老坐地户了:“要不是有这两下子,欧阳会嫁给他?不过,人家天生是个厂长坯子,拖拉机他不懂行,白丁一个;喝啤酒谁不内行,这不是,又当啤酒厂的厂长了嘛!可他,到哪哪不灵,这两年啤酒供应那个紧张,甭提了!”

“这倒不能完全怨他。”造成啤酒脱销的因素很多,韩潮记得他满头汗珠直冒地作过检查。

司机没再搭话,市委大楼到了。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值班秘书告诉他,今天的例会人到得不齐。有病的、不舒服的、手里有工作放不开的,还有准备接省委来的一位部长的,恐怕得顺延一周了。

韩潮知道昨晚春元楼有一番盛宴。他十分讨厌这种庸俗的吃喝风气,讲了几次,稍有收敛,昨晚准是又借歌舞团来演出的名义大聚大闹。可以肯定,病也好,不舒服也好,都是程度不同的酒精中毒。

“啤酒厂厂长一大清早来了,要求见你,说是有急事!”

“正好,我要找他,叫他进来!”

秘书应声走了出去,不大一会,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韩潮看见了一张油脸,哭丧着,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呆呆地站着。

“进来!”

胖子怵怵地走到他面前。

韩潮马上责怪他:“大麦生产基地给你落实了,啤酒花从新疆给你调来了,丁副市长还给你特殊照顾,拨了款,你怎么搞的?啤酒全让你一个人灌进肚里去了,看你胖得都像日本大相扑了!”但是话未讲完,只见胖子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杂志,摊放在他的写字台上。

“韩书记,你给我做主吧!也不能这么欺侮人啊!”

韩潮把杂志翻过来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搞过公安工作的市委书记,立刻感觉到案情复杂起来,胖子的发难,看来不仅仅冲着刘钊,似乎矛头在指向自己。

韩潮端详对方那张油脸,估计他小时候,准是个圆圆滚滚,拖着鼻涕,没有什么能耐,但恃着父母的宠爱,什么都不能少他一份的宝贝哭鼻精。不过,窝囊人也有他的福气,因为有的领导干部喜欢使用这类老实木讷、温驯听话的下级。怎么掰弄怎么是,永远不会有异议,所以他熬到了厂长。别看他作检查诚惶诚恐,其实,外甥打灯笼,照旧买不到啤酒。你又其奈他何?司机说对了,他永远当厂长。啤酒厂混不下去了,还有酱豆腐厂,酸黄瓜厂呢!而且可以预卜,到他六十岁,论资排辈还会熬到市一级去的。但是,他也有他的可取之处,至少不弯弯绕,心里有什么,脸上也有什么。所以,韩潮看得出来,倘若不是有人挑唆,有人撑腰,他决不敢有恃无恐地打扰市委书记的。

很清楚,这个包围圈的最终目的,是花园街五号。

好吧!韩潮尽管六十有六,对于任何一定强迫着他,按别人意志行事的举动,他是不怎么服帖的,尤其是摆开阵势,逼他就范,他会毫不客气地反抗。此时此刻,在他量人的天平上,丁晓的优势开始起变化了。

“坐下吧!”他招呼着,“站着的亲戚难打发,怎么?你不搞彩色摄影,又研究文学艺术啦?”

胖子不坐,像个陀螺似的站在桌前,韩潮估他的体重,准有二百出头。啤酒的营养价值,完全从他身上体现出来。怪不得外国人把啤酒叫做**面包,他多么像开斋节烤出来的大面包啊!“韩潮同志,你得给我平反!”

“是为莎莎写的报告文学么?”

“她的文章,也是反映领导人的观点。”

韩潮抬起脸:“当然如此了!”

“可我调离拖拉机厂的时候,组织上并没有给我处分,我不知道犯了啥错误,要在文章里埋汰我?”在临江口语里,“埋汰”相当于“肮脏”,这里是当作动词使用的。

“文章里公开提你尊姓大名了么?”

“J厂长,谁不知道?我还有脸在临江么?”

韩潮马上火了,心想:“你赔了四百五十万,倒有脸啦!”便把脸一板:“就算点了你的名,我看也算不了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党的优良传统。只要不是人身攻击,不是造谣诽谤,平什么反?”

要在过去,胖子早软了。别看他在工厂里顶威风,根本不懂业务,还假充行家,还好训个人,可在上级面前,他的勇气是很有限的。但今天,虽然汗水涔涔,还在辩解着:“文章讲刘钊把张武那小子改造好,还不等于说我是个无能之辈么?”

“有这句话么?”韩潮追问。

“是那么个意思。”

“实际情况是不是如此?”

胖子表现出破釜沉舟的决心。看来,准是有人把气给他打得足足的了。“领导上要树刘钊,给他制造舆论,给他创造条件,我们不敢有意见。可不能拉一个打一个,卸磨杀驴啊!从跟着许杰同志进城,从吕况同志把我提拔到领导岗位,我兢兢业业,从来没犯过错误,受过处分,更没进过劳改农场。干吗那样抬举刘钊,踩我们工农干部?”

“工农干部亏损国家四百五十万元,党倒应该感谢他么?”

“那上至中央,下至临江,都知道我是那个扑克牌里的钩子厂长,我还有活路么?”他挤着眼睛,希望挤出点泪水。

“一个人有点压力,才会进步。顺便问一声:你喝啤酒么?”

他怔住了。题外的话,事先未准备如何答复,只好茫然地点点头。

“厂里的小卖部,生意兴隆吧?”

他不敢否认,又不敢承认,胖脸上的圆眼睛,滴溜溜地转。因为小卖部专供给关系户,连欧阳都指着呢!

“你知道市面上打啤酒排队么?”

胖子一听到这句话,便胸有成竹地回答,所以供应紧张,无非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喝酒人增多,加上临江人受老毛子影响,特别能喝等等原因。

“好啦!你别强调客观,还是正经抓抓工作。要是自己没能耐,不懂行,那至少也还可以向明白人多请教。你三代贫农不假,怎么管工厂倒挺像旧社会开烧锅的甩手少掌柜?活活一个败家子?你在拖拉机厂三年,废品堆积如山,赔到卖裤子的程度,后来是刘钊替你还清了银行欠款。我要是莎莎,对不起,把你的大名用黑体字标出来,亏损英雄,赔本大王,决不用什么J厂长给你台阶下,我为什么不树刘钊?树你吗?树你让临江市民在三伏天里喝不上啤酒?”韩潮说得激动起来,在室内走动着,“从我当小半拉子起,就喝临江的冰花牌啤酒,老毛子时期甭说了,张大帅时期也甭说了,连小鬼子统治时期,啤酒也没紧张过。怎么偏偏到你手里弄得大家排队,你不嫌给共产党丢脸么?告诉你,明天,我还要派莎莎去写你那个藏污纳垢的小卖部!”

“她有权利写,我有权利告!”

韩潮站住,大吃一惊:“什么?”简直无法想象胖子今天会这样英勇,“那你就去告吧!告莎莎干吗?是我让她写的,你去告我,告我韩潮——”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衣着华丽的欧阳慧不顾值班秘书的阻拦,硬是闯了进来。韩潮心想:好,一个嫌不够,还要凑成一双,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阵势。

她向韩潮赔笑地说:“真抱歉,让他把你打搅了!”

韩潮望着他绝对厌恶的欧阳慧,那种薄如蝉翼的衣料,穿在她身上,真像《耕耘》封面上的那座雕像,闪闪烁烁,隐隐约约,包括她这句话、这个人,都有点捉摸不透。

紧接着,她硬拉着她丈夫离开办公室。在门口,她回眸一笑:“韩潮同志,我不知道他刚才都跟您讲了些什么,不论说啥,全部等于放屁!”一扭身,便闪了出去。最让韩潮奇怪的是,一物降一物,胖子一声没吭,乖顺地随她消失在门外,在外间秘书的办公室里,欧阳慧训斥着她的丈夫:“你娘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把你生到世上来,给我滚回家去,混蛋一个。人家转着弯想接班呢!你能捞个毛?白给他们当炮灰!”

这是怎么回事?正纳闷间,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抓起来,就听到阿姨气急败坏的声音:“怎么办?这可糟啦……”

“什么事?你别紧张,慢慢说。”

“大,大宝不见啦!”

“啊?”

韩潮放下电话,坐在转圈椅里,两手抱着头,几乎是痛苦地呻吟:“孽子啊!……”在他长长的叹息声中,包含着一个老布尔什维克深深的失望和痛惜之心。孽子岂止是大宝呢?那不过是自己家庭的小小悲剧。面对这份革命家业,韩潮更害怕的是,播下龙种,而收获的却是跳蚤的不幸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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