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我把他老人家累着了!”他安慰着她。
顺着大理石楼梯上楼,走进他们宽敞的卧室,只见韩潮半躺在**,身后垫着鸭绒枕头,眯着双眼,仰着脑袋,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真像一位从精神到体质都衰老了的老年人。有人说,人老先从头发开始;也有人说,人老先从牙齿开始。其实,一个人一旦眼睛失去了追求、幻想、好奇、热烈的神采,就意味着这个人生命的顶峰已经过去,正向终结的墓地前进了。
那双炯炯发光、使所有作奸犯科的罪犯害怕的眼睛,竟然累乏到这种程度,连抬一抬的力气都没有了。刘钊犹豫了一下,站在偌大的房间当中,不知是打招呼好,还是不惊动好。
吴纬拉他到房间另一角的大沙发上坐下,轻轻地说:“我要打电话给医院,请位专家来,他不让。我说要不我们去,他也不干。这个人从来不神经衰弱,怎么会大白天做梦?这会好多了,大概睡着了。”她抱怨着,“死老头子特别顽固,有病不肯上医院,人家没病还在高干病房一泡半年多呢!”
“这就是在其位和不在其位的区别了!”刘钊一笑。
“应该服老,应该承认力不从心,应该选贤荐能,把工作交出去。现在,你无法想象他办事、处理问题的迂缓劲、慢劲。早先——”
“早先,老韩真是一只下山虎!”
吴纬叹了口气:“再了不得的猛虎,最后也有趴下不能动弹的时刻!”
望着韩潮,刘钊感叹地说:“他要再倒退十年就好了。现在的临江,保守疗法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得动大手术。可他六十有六,也就只能如此了吧!”
“其实他并不想搬进花园街五号,可当时在临江,扒拉来,扒拉去,也只有他和丁晓两个人比较合适,省里报到中央,许杰还专程去了趟北京,保荐丁晓。结果批下来让老板很失望,不过,这回大概有希望了!”
刘钊在吴纬面前,很像小弟对大姐似的,总是毫无遮拦地直来直去。他嗤了一下鼻子:“高峰征求过我对丁晓的看法——”
“什么时候?”
“前不久吧,好像五月份!”
“在哪儿?”
“临江啊!”
“天哪!他来,我们都不知道!”
“老头想吃狗肉,晚车来的,第二天早车又回省城了。那顿饭可热闹了,有拖拉机厂的,有二建公司的,还有个劳改过的刀具大王,和一个自谋职业理发的小青年。对了,莎莎也去了。吃啊,喝啊,聊啊,折腾到夜里两点。大伙散了以后,他睡我的床,我打地铺,接着聊,这才谈到丁晓。我说,吕况曾经对他的两个秘书作过评价:用丁晓,不会坏事,可也不会成事;用刘钊,固然能成事,但也有可能坏事。高峰听了没有做声,好半天不言语,我以为他睡着了。突然,他冒出一句:连土地都难以做到旱涝保收,何况人?”
“你可知道,高峰在省里,和老韩在临江的处境差不多,也有许多不顺手、不遂心的地方!”
“老高头脑特别清醒,而且旗帜特别鲜明,可老韩——”
吴纬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往下说:“好,我给你拿冰镇西瓜去!”
吴纬走了出去,望着她那背影,刘钊不禁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正是在这幢房子里,刘大巴掌万万没有想到,给他儿子延聘的家庭教师、临江师范的高材生吴纬,一位温文尔雅的姑娘,竟是地下党员。而且正是她,使刘钊走上了革命道路,并且介绍他入了党。然后又是她,向他传达了党的命令:为了拯救一批同志,让他在韩潮的协助下,弄死他的老子。也许由于这个原因,从此以后,她像姐姐似的关怀着他、爱护着他,借此来弥补他失去的一切吧!
她也老了,那些墨染似的青丝,如今白多黑少,连步伐也显得老态龙钟了。
刘钊站起来,走到床边,又一次打量这只当年猛虎。也许他未曾睡着,也许他正在思索,从他脸上负担沉重、心力交瘁的样子看,实在够憔悴的。生活的不轻松,再加上精神上的不轻松,也是老得更快的一个重要因素吧?
他从墙上巨大的镶壁镜面里看到了自己,不禁向镜中人问:“老兄,你还有牵着狼狗,当国高学生,最初接触革命的那份天真和憧憬吗?你还有给吕况做秘书时的那份赤诚和坦率吗?你还有被那个美丽少女爱慕时,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得非常美好的心情吗?你还有在省城当交际处长、外事处长时的那份善良、乐观、对任何人都恨不能敞开胸怀的热忱吗?……”
凝缩了的乳酪,就不再是牛奶了。经过二十多年的沉淀,升腾,跌宕,凝聚,刘钊的感情色彩,变得深沉,冷酷,甚至有些歹毒。爱,在心里潜藏得更深;恨,却像反胃的苦汁似的,倒一个劲地往上涌。拖拉机厂也好,新村工地也好,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说:“哪怕他笑,也笑得你心冷!”有时候,他像机器人似的,毫无一点表情。
但是,他对躺在**的韩潮,还像从前一样的爱。要不然,他也不会放下电话,紧忙蹬车赶来。对于一位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他还是跟从前一样,那颗心是滚烫滚烫的。
若不是为他们两口,刘钊绝不会把自己对吕莎的感情,拼命窒息在心的深处。他低下头去,端详着韩潮,心里在琢磨:难道人老了,就真的背晦、糊涂?按说,他是应该最理解我,最支持我的呀……
吴纬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进来,一看他站在床边,吓了一跳:“他怎么啦?”
“睡得很平稳。”
“唉,一个大宝就够我受的了,要是老韩再出事……”
“大姐,你知道吗,有人都到医院去查看老韩的病历了。真是迫不及待啦!”
吴纬警觉地问:“谁?”
“那就甭管谁啦。不过,有句俗话,叫做一咒十年旺,我多希望老韩再抖一抖最后的威风,唱好封箱戏。”他咬了一口西瓜,忿忿地说:“其实,他完全可以办到。好比下棋,拱我过河,应该直拱到底。我在拖拉机厂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我在新村工地急得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他要使点劲,我不致那样困难。现在我这过河卒子当车使,要朝他们薄弱环节进攻的时候,他又要搞紧箍咒——”
吴纬对他解释:“他是给你说话的,你不了解他的难处。要克服人们对你的偏见,甚至他自己头脑里的对你的信心不足,需要时间啊……”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沉默了好久,刘钊十分痛苦地自言自语:“难道我是个没经过革命洗礼的异教徒吗?——”他见**韩潮有点动静,便把话打住,低下头去吃西瓜。
“我在临江待了一辈子啦……”吴纬声音更低沉了,仿佛有着许多酸楚,“刘钊,你以为还是我们刚参加革命那阵,人们是那样纯洁、勇敢、崇高,充满了理想和牺牲精神吗?那时要求参加党,是准备为共产主义掉脑袋的;现在入党则可以捞个官做,情况已经不同了。那时候,你刘钊为了革命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地大义灭亲;而如今,你让某些人服从革命利益,没门儿……”
在吴纬轻轻的语声里,刘钊听到了穿过那片森林的晚风,传来了似海浪滚翻的松涛声。它使人联想起了辽阔的大海,那不尽的浪花,飞舞着迎面扑来。那声音,多么像叹息啊!而且是深沉的、伤感的叹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