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哭叫声响了一夜(1 / 1)

性情张抗抗 张抗抗 1969 字 1个月前

那当然是比较极端的一个例子。其实,每次来中国出差,只要时间允许,她都会尽可能抽空回一趟H城。过去的老同学和荒友们都已很少联络,她回H城主要是为了看望年迈的父母,在家里住上两三天,又匆匆飞走。

楚小溪每次回H城,多半很少出门,在家里陪父母说话,或是打理一些家事。偶尔她会给孟迪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喝茶或是喝咖啡,给他的孩子带些巧克力或是维生素之类的东西。孟迪很少问起她在美国的生活,她也并不想知道当年的老同学老朋友目前的情形。闲谈之中,也没有太多可说的事情,坐一坐也就散了。

她这些年在大洋两岸飞来飞去,对于H城的变化已是习以为常。一次回来,一条小巷消失得无影无踪;下次回来,一条大街堂皇地穿城而过。眨眼间就看着H城的大厦,像春笋似地钻出地面巍然耸立;高架路立交桥,像电影外景地的布景一般迅速搭建起来。H城是一部正在公映的影片,整个中国是一部巨资制作的大片。猛一眼看去,楚小溪会觉得H城变得陌生,再细细勘察,又分明是熟悉的——一座城市无论怎样改变,那种充斥流散在空气中的味道,就像老字号馄饨的百年老汤,依然点点滴滴地融在碗里。偶尔的,她会冒出一些古怪的念头,希望H城能像一堆庞大的积木,统统推倒重来。未来H城的街道,将从宽大的绿草坪中穿过,一栋栋房屋都盖在浓密的树荫下,每一家商店都建在鲜花盛开的花坛上,音乐会或是戏剧节就设在河岸边,夜的河面上是灯光的倒影,乐声从水上传来……楚小溪这样遐想过后,会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早已不再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了,这十几年来她严谨务实兢兢业业,不再会为那些无法实现的事情伤神费心……

楚小溪恍然觉得自己关于积木的那些想法,也许是出于她个人的原因。在她的潜意识中,抑或是企盼着一切能够从头开始么?或是希望那种溃散后的重建,能帮她删除头脑中堆积的记忆么?尽管后来的故事并不是发生在这座城市,但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与H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就像织完了网之后逃之夭夭的那只蜘蛛。她虽然已经离开了H城十几年,但这座城市仍然以残砖碎瓦、化整为零的方式,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冷不防地一次次袭击她。每次一入H城,路边的香樟树扑面而来,从那些釉质的绿叶上散发出一种难以驱除的气息,总是令她头晕目眩。

那个人一直就站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他的脸被浓密的树荫遮住了。

楚小溪知道,只要H城还在,那个人就不会从H城消失。虽然她根本无从知道,如今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那个夏天的傍晚,香樟树上的蝉鸣悄然止息。从隔壁的小院子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杂乱的人声,随着一些东西被推倒的破碎声,一声声响亮的口号,像知了一样尖叫起来。

那家院里的香樟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前一天晚上,有个老头被绑在树干上,一群人用皮带鞭打着他,那人凄厉的哭叫声响了一夜。

楚小溪趴在厨房的窗子上,从铁栏杆里偷偷地观看着隔壁院子的情形。她看见许多戴红袖箍的男生和女生,把那个老头从树上解下来按倒在地上;她看见白色的纸帽子、白色的面孔上白色的牙齿、帽子上黑色的毛笔字和字上黑色的XX;许多东西从房子里被搬出来,装上了卡车。一个女生走到门外,把一只锦缎的小盒子塞进了自己的裤兜。许多厚厚的书还有卷起来的画轴散落在地上,被许多人踩在脚下。有个男生弯着腰在捡拾那些书本。楚小溪看不清他的面孔,他的脸被浓密的树荫遮住了。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踮着脚尖,从散落在地上那些书本里小心地穿过去,好像生怕踩坏了它们。楚小溪差点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动作实在有点像女生啊。他把那些零散的书画堆在一起后,就坐在门槛上守着那些东西。有一会他摘下了眼镜擦汗,楚小溪觉得这个人脸上的表情很漠然。起初她猜想这人是不是被抄家那户人的子弟,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和其他戴红箍的男生一起走了,走到门口还回头看了看那堆东西。这时楚小溪发现他有一个很宽很亮的额头。

那天晚上,楚小溪一个人呆在厨房里,等着自家的大猫。大猫不辞而别好几天了,小溪特意在窗台上放了一条它最爱吃的小鱼,希望它闻到腥味儿能回心转意。小溪没有开灯,她想也许这样大猫会回来得体面些。过了一会,她听见了隔壁漆黑的院子里有响动,一条黑影翻墙而入,直奔那所房子门口的书堆而去。小溪在黑暗中拼命地睁大眼睛,心怦怦直跳。那人打开了一只手电筒,在微弱的手电光下,开始翻动那些书。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黑影悄然无声地跳到了窗台上,柔软的尾巴扫到了小溪的面颊。小溪忍不住喊了一声,一把抱住了自家的猫。猫急着去抢鱼,小溪连声哄着它。那个黑影闻声站了起来,他朝着这个窗口看了一会,朝着楚小溪走过来。

喂,小姑娘,你都看见了吗?他轻声说。我可不是坏人啊。

我看见了什么啦?我什么也没看见。楚小溪嘟哝着,啪地把厨房的灯打开了。一线光亮正好照在窗外他的脸上,小溪惊讶地发现,这人原来就是白天那个弯腰捡书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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