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忽然就想了起来,那天应该是牛锛的忌日。
回城最初的那几年,牛锛每一年的忌日,他都会摆上两双筷子和酒壶,点上香烛,对着北方的天空,为牛锛祭酒一番。后来,就有些顾不上了。他想牛锛不会见怪。
他一直是想着要到那儿去一趟的。自从离开那儿以后,他还从没有回去过。
既然现在恰好有了一个顺路的机会;既然在同牛锛之死有关的人中,只剩他一个人回到了这座城里;既然又是20周年祭;他理应亲自到葬着牛锛的那个地方,去看望他当年的哥们儿。
那地方很远。往北再往北。若是过了江,就是俄国了。那时叫苏联。
马嵘做买卖,算是个小老板,钱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还是个光棍,出门很方便。买上火车票,就走人。
牛锛临死前对连队有个请求,说用不着把他送回城里去了,就将他埋在那片草甸子里,坑挖得深些,平上土,不起坟,也不立碑。等来年青草长起来的时候,就跟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一样。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你知道成吉思汗吗?至今后人谁也无法找到蒙古帝王的陵墓,因为他躺在一棵对剖开的大树干中,树干镂空,合上后用三圈金箍箍紧,最后深埋于地下,再让马群把土地踏平,那儿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牛锛在死前,对马嵘单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日后你替我娶了她吧,拜托了!
牛锛说出那句话时,刚满19岁。如今牛锛死了已有20年了。马嵘却始终没能娶她。
这不能怪马嵘不守信用、不忠人之托,或是没本事把她搞到手、或是压根儿没看上她等等。对于像杨泱那样的姑娘,当年连队几乎所有的男生,假如政策允许,都愿意为她决斗一次的。
问题出在杨泱本人。自从那件事情终于突然被牛锛揭秘以后,杨泱便不告而辞,从此销声匿迹。严格说,杨泱是在傅正连失踪两个月后,重又“露面”的那天夜里失踪的。女生们回忆说,杨泱半夜起来上厕所,好像就再没有回来过。
隆冬一月,茅楼冻得梆硬,一锤一个白点。杨泱不可能消失在粪池里。
那床印着粉红色牵牛花的被子还软软地摊开在她的铺位上。昏暗的灯光下,粉红与鹅黄相间的被面闪闪烁烁,搅和成一团迷雾。马嵘偷偷伸出手去摸了一把,被窝里已冷冰冰地没了热气。炕前木箱上的那只搪瓷口杯里,还留着半杯白开水。马嵘认识杨泱的杯子,那上头有“广阔天地”四个红字,一次让牛锛碰掉在地上,磕破了一块皮,那四个字中间就少了一个,变成了“广阔地”,没有天了。
马嵘呆望着那只杯子,忽而周身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这个失去的“天”字,同那件事情到底有没有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抑或是命运的某种暗示?怎么偏偏就没有了“天”呢?为什么不是没有“地”呢?假如没有“地”就好了,没有“地”,土地的地、草地的地、地方的地,如果没有那片“地”的话,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起码傅正连不会死、牛锛也不会死、杨泱当然也不会失踪了。
那是马嵘当年的想法。过了几年以后,马嵘才渐渐明白:有时候,一种人活着,那么另一种人便不得不去死。他们无法相容于同一片天空底下,就像牛锛和傅正连。人说天有九重,那是神话。人间的天空却太低太薄也太狭窄,狭窄到窒息时,人便只能沉入地下,入土为安了。
那一天,杨泱木箱上的小圆镜和蓝色塑料梳子,还有墙角上一双破旧的棉胶鞋,都依然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她离开时几乎什么都没带走,就好像她随时都会回来,或者,像一个幽灵,伴着呼啸的朔风,将夜夜叩击连队宿舍的窗户。那些东西在三年后才被人收起来,送回江南的父母家中。此后整整20年,杨泱从所有的人视线中彻底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谁都不知道杨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她的亲戚始终坚持着她在广阔天地以身殉职的说法,要求有关方面赔偿的官司打得旷日持久,却因无人能够证明她的死亡,至今无法终了。但杨泱似乎不想表明自己仍然活着,在不断升温的各种知青聚会知青名录知青联谊活动以及老三届的同学会上,杨泱从未露过哪怕一根眼睫毛。
同当年的傅正连相比,杨泱是一个真正的失踪者。20年中,马嵘为了寻找杨泱,几乎走遍大江南北。马嵘没有放过任何一种可能的线索,以便使杨泱重返人间,但皆以失败而告终。杨泱固执地失踪,意味着马嵘将继续他单身汉的生活。他不可能违反他和牛锛之间的生死誓盟。他至今仍活在人世,是牛锛用命换来的,而那条命只不过要求他娶了杨泱,代替哥们儿牛锛,一辈子不再让任何一个别人去爱杨泱而已。
那是马嵘和牛锛之间一个绝密的阴谋。在那么多年寻找杨泱的过程中,马嵘始终无法消除自己心中的罪恶感。但他不结婚并不说明他守身如玉或洁身自好。光棍马嵘也许比那些有家室的男人,过得更加滋润更加潇洒。马嵘自从有了钱以后,身边一直不缺女人。他照例寻找着失踪的杨泱,但那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泡妞或被妞泡。在他看来那完全是两回事。
不过马嵘知道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一次永远的失踪,便是另一次暂时失踪的代价。从一开始。从傅正连失踪的一开始,一切就已经被注定。只是马嵘计算出那代价的价格,花费了差不多20年时间。火车开动的那个时刻,马嵘想的是,他付出的那些代价,早晚总得有个“了”了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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