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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本嫁衣 七堇年 4920 字 1个月前

那一年四月间,我闲来无事,课业也结束,我便跟着阿默德去了土耳其。关于安塔利亚高原金红色的落日,我只在书中读过,也或许在一些色彩忧郁的无名油画中见过。那是文明在历史中受难的伤口之色,又有时间赋予的触目惊心的结痂。

到达伊斯坦布尔那夜,下着大雨。飞机引擎静下来之后,听到雨点撞击在舷窗上发出的昏闷而细密的声音。机舱里的灯都亮了,陌生乘客全站了起来,取各自的行李。

我并不着急,伸手触摸舷窗上的雨滴。四月的落雨总是叫人心中浸出一股记忆觉醒时的创痛。那一刻,忽然想起了知秋和耀辉,但我知道他们此刻只不过是在远方忘记了我。我极疲惫,我想,春天已经深了。

我住在了阿默德的公寓里,地点在塔克辛广场附近。那里喧闹嘈杂,楼下全是小餐厅和咖啡吧,深夜里还有喝红茶的老人。在有梦的夜里,我与耀辉还并肩沉默着走了一段清晨的路,醒来的时候觉得安心。彼时睁开眼,看见来到伊斯坦布尔后的第一个清晨。

窗子外面青红相间的梧桐树叶穿过风的声音在明亮的光线中招摇。清真寺的宣礼塔上回**着穆斯林高亢的早祷歌声,一群鸽子随之飞散在空中。在翅膀的阴影下,我重新闭上眼睛,感觉到了忘却。

许多事情就此离我而去。

这样的恋慕伊斯坦布尔。在街上逡巡的时候,我停在橡木色的橱窗前窥看里面闪亮精致的瓷器和气色非凡的各种地毯,美丽羞涩的土耳其年轻女店员一直无声注视着我,神情中有迟疑的温暖。叮当作响的有轨老电车经过身边时我后退避让,无意中伸手触摸了一块拜占庭时代的青砖,那大理石浮雕是凹凸有致的冰冷,好似知秋少女时代的脸。

我看到在塔克辛广场上拍照合影的恋人,相互偎依,因畏惧耀眼的阳光而微微皱起了额头,神情更加忧伤,或许即将分别。老人守着一群鸽子,在广场上拿着锡盆讨钱。黄昏时分,我与阿默德坐在咖啡馆硬得让人腰疼的木长椅上喝完一杯土耳其红茶,那只长得像郁金香般的小玻璃杯散发着余温,我双手握着杯子,忽觉潦倒,因此无所事事地观望夜幕低垂。伊斯坦布尔的夜空渐渐下起了雨,疾风从窗缝挤进来,其声如泣。当我们走出咖啡馆,穿过热闹的夜间街市,殷勤的店员们还纷纷叫着,欢迎,欢迎。

像是走进了一部布景地道的欧洲电影,只是身边还没有撑着黑色雨伞,竖起毛呢风衣领子并且沉默不语的行人背影。我总觉得四月就该是属于伊斯坦布尔的。一条街道便是一场帝国旧梦。一片落叶便有一则皇朝陈事。我睡前还听得见窗外欢快的歌舞声,就此入梦便觉得欣悦。

离开伊斯坦布尔,我与阿默德回到他的故乡。那里有他的制衣厂,位于土耳其南部一个小城市。他在那里有一栋宅子,隐于郁郁葱葱的森林中。我住在二楼的客房,每日清晨睁开眼睛,即刻便看见窗外高大俊朗的山廓以及明亮的天云,雾色被光线染透,变得淡薄。

小城很静,让我觉得我已到了世界角落无人知晓。那段时间的生活,是清晨的时候与他在清静无人的森林中散步,有时候晨跑。森林中鸟啾禽啁,常有松鼠躲在路边。脚下红土柔软,空气清新如洗,面带微笑地和每一个迎面而来的晨跑者用土耳其语说早上好。在半山腰时停住,望见线条柔和的重重远山在晨曦中呈现出洁净的蓝色,由近到远一层层地淡下去。在良久的沉默之间,只听见鸟叫与呼吸声。云山在近,晨光清明无瑕。风入松林,涛声悦耳。四下是深深的雾,犹如一段缭绕不去的往事。忽然感觉路那样的长,好像是过了一生。

在回去的路上,有老太太走上自家阳台,向我们道早安。老太太问他,是否能帮她摘下这棵树上的橄榄。他微笑起来,像翻墙逃学的少年一般爬上树,帮老太太摘了一包青绿的新鲜橄榄。

早餐之前,他换了浅棕色的衬衣,从楼上下来,拿着一本诗集,坐在我的斜对面,一句句用希腊语对我朗读。他去上班,我便在家中看书,有时候独自去小城中闲逛。

又带我去温泉胜地。

那里很久以前就是古罗马城市的温泉池,池水中全是千年前的废墟巨石。在温泉池水中的时候阿默德拉我过来,突然用力拥抱我,吻了我的肩。我们的皮肤在温热池水中彼此感到亲切。我惊诧于这样一个怀抱的直接,**与熟稔,那一刻想起的如父亲一般的触觉。

所以我即刻躲开了。

阿默德怕我无聊,带我参加一些社交。婚礼上有土耳其新娘羞涩甜蜜的笑容和新郎奔放的舞蹈。夜晚,幼童的喊声在不知名的远处缭绕,叫我睡不着。我想我离故国已经越来越远,由此我感到了活着的真切。

在帕慕克举办Blues音乐节的时候,阿默德邀请一些来自巴西、摩洛哥以及土耳其本地的朋友们聚会,整个人潮涌动的乐场充满着浓郁的巧克力雪茄味道。香烟,啤酒,还有燃烧如火的妖娆肢体在扭动。音乐会还未结束,几个朋友离场开车回家。

半途中阿默德表示想要给我一个惊喜。

他很快把车开上狭窄山路,周围黑暗一片,转弯很急,车度亦极快。危险叫我兴奋。

十分钟后我们把车停在了山顶。下车来,在五月的夜晚,仰头望见漫天壮丽的星光如碎钻般散布苍穹。在黑暗的山坡上步行一段,前方一座壮观的古罗马圆形露天剧场顿时呈现在眼前,彼时我几乎惊讶得失却呼吸。

阿默德说,这是六千年前的Hierapolis遗迹,繁荣之时是罗马帝国的中心。这个双层的古老剧场容纳一万二千名观众,数千年来,经历许多地震,仍完好地保存下来。

阿默德牵着我的手——他的大手掌干燥而温暖——我们爬上废墟的最高处,俯视整个黑暗的剧场遗迹。我与他踩在剧场后台的巨大石拱上,脚下是大理石舞台地面,布满了几千年来风化所致的裂纹和凹凸,四周是古罗马的石像雕刻。他指着舞台说,四年前的国际音乐节上,意大利乐团在这里演奏《乡村骑士》,博得满场轰动。

又是《乡村骑士》。

我被撞击到了回忆,想起与耀辉在那间旧宅子里,夜里他一边写作一边反复放这部歌剧的时日。

细细缠绕的声线如同记忆在冬蚕吐丝,织成失落的思念。我只觉得这一切太久远,仿佛幻觉。这夜我肩头落满星光,忽然觉得我可以爱上阿默德。

在这座小城他安排完了一笔生意,我们又一道南下去了安塔利亚。

地中海滨的度假胜地,正是春夏相交的时节,游人如织。抱着冲浪板的赤身少年跑过街道,棕麦肤色的高挑女子穿着泳衣躺在海滩。海岸悬崖上蓬勃盛开着瀑布般的紫红色玫瑰,大片的草坪在剧烈的阳光之下绿得透明,在翠绿的丛丛树冠的缝隙之间,地中海银蓝色的海面正若隐若现。

这里美如逝者的诗句。我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遥远无边的蓝色海面,流动着柔软的光芒和潮水,美得连疾风涌过来时都忍不住回头观望,因此最终迟疑而轻柔地扑在脸上。

我与阿默德一整个下午久坐海边,喝了一点啤酒,无所言语,直至暗红的夕阳从背后投射出昏沉的光线。海水这般无尽湛蓝叫人心碎,其间我曾拿出铅笔在小册子上给耀辉和知秋写了信。

这里有阿默德为我拍的唯一一张照片。用的是一架手动调焦的黑白照相机。五月黄昏,在土耳其南方城市安塔利亚,我静静坐在高高的海崖边缘,背后是遥阔无边的地中海,脸上有渐次退却的笑容。

我为掩饰自己的动容而选择了一个不会暴露我表情的角度。相机镜头逆光,因此照片上我的脸孔完整地沉浸在暗中。有别样的美。

归途上,我坐在他的车里,路过阳光下番红花盛开的林荫道,影子斑驳地打在挡风玻璃上,如流水般幻化不定。车里放着一段无名的钢琴曲,他叫我的名字。一直碎碎地呢喃。我问他,你喜欢这个名字?

他开始笑,说,不,我怎么会喜欢一个名字。我喜欢你。说完他伸手抚摸我的脸与脖颈,我转过脸去,望向窗外:林荫道的尽头正是一片阳光照耀之下的城市,远处清真寺的宣礼塔高高耸立在一片苍黄的白杨树梢中。他抚我时的柔和手影映在车窗上,衬着天空的底色,仿佛是飞翔的鸽翼。

这只是一场优雅的调情。因年龄已教会彼此付出的禁忌与心动的界限。

回到伊斯坦布尔,阿默德要回德国,但我很想再留下来一段时间。他说好,便交给我公寓的钥匙让我住在他的公寓。临走前阿默德委托他的朋友,帮我找到一份在一家中国旅游公司境外办事处上班的暂时工作。店面就在伊斯坦布尔旧城区的繁华街道旁,我坐班,任务是接电话,安排车辆,订机票之类的杂事。离我的大学入学考试还有一段时间,我想就在土耳其一边工作一边备考也未尝不可。

日子安静了下来。我又做回了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候下班会去坐渡轮。我喜欢站在轮船的甲板上眺望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的宫殿,城堡,清真寺,大桥,欧洲贵族的别墅……眼前总是有追随渡轮的海鸟,紧贴着船舷飞翔,等着乘客们抛食。

某日晴朗的黄昏,我又在渡轮的甲板上看海,风很烈,我抽了一根烟,一个年轻人走到我身边来,他用英文问我,你觉得博斯普鲁斯海峡很美丽吗。

我说,是的,很美丽。

他说,但你比博斯普鲁斯海峡更美丽。

我回答他,谢谢你。

我恋慕这座城市,因为这里充满的是琐碎凌乱的历史与当下,人们却并不冷酷。在拥挤而晃动的轻轨上,英俊的土耳其青年会伸手扶着我的腰不让我摔倒。告别的时候有微笑。

进餐厅的时候服务员会殷勤奉承,即便是虚假,但也至少好过高傲。年轻的伊朗画家,背包里除了衣物和牙刷,剩下的全是画在骆驼肩胛骨上的细密画,他从德黑兰一直坐车,和几位穷画家一起,一路办街头画展卖画,凑集旅费来到伊斯坦布尔。他背着背包在车站向我问路,与我一起逛蓝色清真寺,坐在穹顶下向我介绍伊斯兰宗教壁画的花纹,临别时赠予我一片骆驼骨上的细密画。富有的地毯商人带我参观他的商场和仓库,从天花板到地板全是各色地毯,叫我晕头转向。英国大学教授每年定期来这里度假,坐在咖啡厅里喝红茶看报纸。

太多的旅行者在这座城市流连忘返,非法移民和毒贩人贩在古城的角落里作奸犯科,货摊老板在日复一日的叫卖,做土耳其比萨的厨师每天在店里工作,虔诚的穆斯林每日早中晚进行祷告……这个城市是欧亚文明的交汇,三大帝国的兴衰之鉴,欧洲几大宗教的更迭之迹。它缩影了历史与当下,丰富的存在,没有地方可以比拟。

我爱上的是这个城市喧哗的寂静,与宠辱不惊的胸怀。

稳定下来之后,我将我在安塔利亚时写的信,从本子上撕下来装进信封,连同几日来在夜深人静时的几句感言,寄给何耀辉。

我走进旧城区那家古老而著名的邮政大厅,进门之后,在礼堂一般空旷的大厅里,只有我与一个工作人员两个人。我递上邮资和信封,他盖了邮戳,对我说,今天是我在这里最后一天上班,你是我最后一个顾客。谢谢你,小姐。

我忽然十分动容,朝他微笑,也说谢谢。出门之后过了街,走上站台等待轻轨列车。彼时起了风,穿校服的女高中生吃着比萨在人群中放肆欢笑。老人低头看报纸。一阵穆斯林祈祷的歌声忽然高亢地飘扬起来如宏伟旗帜,落日这样忧郁。异国人潮中,我又感到了一种消失。

在信里我对耀辉写:

而今我有时会觉得,如果哪天,我就此消失,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辗转流离,那么所有我之于他人的感情,记忆,想念,都不再会得以保存完整。很多时候,我都可以猜到事情的结局,却从来不知如何控制它们的开始。

一直觉得,我与一些人一样,在年轻时是苏打水,无色无味。单独出现,的确是看不出什么特点。甚至会单薄无聊,令人兴味索然。但却可以搭配各种饮料。吸取它们的气味与颜色。从而斑斓。

我想说的是,这么多年里经过和一些人的调配后,吸取了太多他人的好与坏。我已经忘了如何做自己。与你近四年的时间,我将我好的给予你,包括另一些人,但结果事与愿违。因此前行是一种不得不选择的出路,就算最后的尽头仍是一个人,遇到悬崖必须终结。

至今我仍然常常回忆起在安塔利亚的那个下午,眼前是浩瀚地中海。与一个萍水相逢的美国籍的华人老妇进行了对话。热闹的人群中,她与我都显的太过单薄,看着身边的欢笑起伏,内心空落。我可以体会到她,如她一眼便看出我也是如此一样。

夜晚,我经常回顾那次对话。她的历史似一种传奇,但细细想来却又不过是凡人的凡生,颠沛挣扎。23岁离开丈夫跑去美国闯**,热血与桀骜。15年的历练与屈忍才得到了公民身份。40多年来,从未回过故土。素食者,没有再婚,没有子女,一直保持单身与整洁的生活。她说,最近把房子与车子挂上了出售的牌子,打算回到中国。

她说,孤独是最大的原因。

她说,会找个男朋友,然后一起旅行。但我还未找到,于是开始独自环球旅行。

她说,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是我的恋人。

在聆听中,看着她的眼睛,黑而明亮,说话时眼神都是跳跃的,年轻得像个姑娘。我并没有感觉到一丝悲伤或是凄凉。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经历人生。

这就是我所希望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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