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的青瓷瓶塞在了床柜里,仿佛头顶上悬了一把剑,让人连睡觉也睡不安稳。
雪衣想着这药瓶,迷迷糊糊中又想起了被她救下的那个奴隶。
再养几天,他的皮外伤应该要好了吧,到时候还得去医馆把药费结了。
可姑母现在对她看的严,恐怕不那么容易出门。
雪衣想了想,一时没想出什么合理的借口。
而且二表哥正在忙碌圣人出巡的事,这几日都不在府里,这时候也没办法去求他。
雪衣便只好暂且搁置。
既已定下了婚事,二夫人是铁了心要陆雪衣学着名门贵女的样子,要她与她们多打交道,长长见识,与三夫人说通后,便执意把她塞到了三房的九娘子那里去。
九娘子今年刚十五,已经定下了婚事,定的是山东士族,离长安千里之遥,不日便要远嫁。
这一去恐怕这一辈子都再难回来了。
此次说是出门前学学规矩,但其实只是崔九娘不舍远嫁,想在出门前再与府里的姐妹相处相处。
毕竟崔家的九娘子,自小鸣金馔玉地长大,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便是管家之事也早早的学了,没有什么不通的。
三夫人亦是不舍女儿远嫁,便满足了女儿的心愿。
她要请哪位先生来,便请哪位;想学什么,便学什么。
也算是在婚前最后的放纵了。
因是为崔九娘筹备的,学规矩的地方便设在了三房的一处宽敞的书房里。
雪衣到的时候,郑琇莹正与崔九娘相谈甚欢,见她来了,郑琇莹难得主动过来攀了话。
“这位就是二夫人的那位侄女,也是你未来的三嫂。九娘子,你瞧瞧这样貌,国色天香,我没说错吧?”郑琇莹笑着给崔九娘介绍道。
崔九娘从前鲜少出门,只寿宴的时候远远的见了一回陆雪衣。
这会儿靠近了一见,呼吸都为之一窒。
可随之而来的,又是深深的惋惜。
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却要配她病恹恹的三哥,往后余生多半是毁了。
同她一样,都是个可怜人罢了。
崔九娘拉了她的手:“与我一同坐吧,陆姐姐。”
雪衣微微一愣。
这位崔九娘还是她来到长安以后头一个眼中不带一丝门第之见来瞧她的人。
旁人,譬如同是士族出身的郑琇莹,虽然嘴上总是带着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宴会上是绝不会与她同席的。
郑琇莹与她交好,也是在婚约定下来之后。
陆雪凝就更不用说了,自小便习惯了用母族的出身来打压她。
这崔九娘倒是不同,她样貌端庄,性情温和。
只可惜,要出嫁了,嫁的还那样远。
雪衣也没拒绝,轻轻应了一声,与她列在了一席。
郑琇莹瞧见了崔九娘对陆雪衣的亲昵,不由得多看了陆雪衣一眼。
这位陆小娘子当真有些手段,刚见了一面,就把崔九娘也笼络了过去。
不过一个即将出嫁的嫡女对郑琇莹来说也没什么用处,她也懒得费尽心思相处,只淡笑了一声。
今日要来与她们授课的是时下的一位鼎有名的乐师——李臣年。
听闻他原也出自李氏旁支,但数年前家中犯了大罪,全家皆被下狱。
李臣年年纪尚小,逃过了死罪,活罪却难饶,没入乐籍,沦为了贱民。
往后即便成婚,也只能与同是贱民的女子成婚,生育的子嗣世世代代都摘不掉乐籍的帽子,不可谓不令人唏嘘。
崔氏曾与李氏有旧谊,是以李臣年虽没入了乐籍,但崔氏使了法子把他买进了府中做了乐师,因此尽管身份上难听了些,李臣年实际上过的同府中的郎君娘子们相差无二。
也就这两年,及冠之后他才出了府去。
李臣年抱着琴进来的时候,一身月白襕袍,束着高髻,步履从容,面容沉静,若是不说,定然不会有人知晓他实则是个贱籍。
琴声一起,袅袅乐音更是听得人如临仙境。
在座的不少贵女皆看的面颊微红,纷纷低下了头。
雪衣看惯了崔珩的那张脸,心里倒是毫无波澜。
毕竟别的不说,二表哥鬓若刀裁,鼻若悬胆,一张脸仿佛上天精心雕琢的一般,找不出分毫瑕疵。
身材也极其高大匀称,腰线流畅,肌理分明。
单论样貌身材,她实在没见过比他生的更好的,否则也不会初来长安便一个劲的往他身上扑。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很难说完全没有见色起意的心思。
想到这里,雪衣又心生悔恨,若是她知道二表哥如此好的面皮下生的是这样无情的一张嘴和泄不尽的精力,她定然会一早就避的远远的。
她并不在意,但身旁的崔九娘耳根红透。
雪衣偏头看到的时候,目光顿了一瞬。
少男少女相伴了这么些年,生出些情意也很正常。
但李臣年是贱籍,崔九娘是贵族,贵贱不可通婚,崔九娘该不会是对李臣年动了情才刻意以不舍离家之名将人请了来吧?
雪衣正猜测,下一刻,崔九娘又立马低了头,状若无事。
而上面,只见这位李乐师仍是专心致志地抚琴,眼神并无在任何身上多看一眼。
雪衣抿了抿唇,又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一曲终了,许多人尚且没回过神来,崔九娘更是神游天外。
片刻,底下才响起了窃窃的议论声。
“此前便早早听闻长安有一位极擅琴的李乐师了,没想到今日在这儿能听见。”
“听闻从前崔大公子也是极擅琴的,而且与这位李乐师相交甚密。”
底下人一言一语地交谈起来,从前最是爱出风头的郑琇莹今日却罕见的一言不发。
“郑娘子,你从前不是在崔氏住过一段时间么,可曾听过大公子的琴,比之眼前这位又何如?”有好事者问道。
郑琇莹竭力不愿回想崔璟的事,猛然被提起,脸色微微发白:“我……我记不清了。”
“啊,那真可惜。”那人低了头。
“大公子比我善琴的多。”前面的李臣年却开了口,声音清琅如玉,“善弹者善斫(huo),大公子不但善抚琴,亦善斫琴,他斫的琴千金难求,便是当下风行的雷氏琴,也是雷家受过他指点才做出的。”
他声音止不住的惋惜,底下人也跟着唏嘘起来。
“那大公子当初为何执意要上战场呢,着实可惜了……”
“听说是顶替二公子。”有人叹道。
郑琇莹一言不发,只擦着汗。
李臣年也不再提,放下琴又讲了会乐经,授了些乐理。
讲完经后,临近散席的时候,他又道:“今日不抚琴,只粗粗谈些乐理,等下回五日后你们带琴来,我再说些指法上的技巧。”
在场的贵女一一地应了,能得这位大家的指点,日后若是出席宴席也可多几分谈资。
她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可雪衣却犯了愁。
她并未带琴来长安。
说的更准确一点,她从前甚至都没一把属于自己的琴。
琴这种雅物,十分看斫琴人的手艺,又极为看重材质。
木材需上等的桐木,琴弦也要极好的蚕丝。
如此一来,一把稍微入的了眼的琴少则数十贯,多则上百金,更好的,比如流传下来的绿绮、焦尾等古琴,那更是有价无市。
雪衣囊中羞涩,姑母只供她饭食,并不给月银,上次典卖的钱还得为王景付药费,如此一来,剩下的根本不够她买一把好琴。
她琴艺本就一般,若是再买不到好琴加持,五日后可要丢脸丢大了。
晴方帮她算着也揪心,掂了掂不重的钱袋,劝慰道:“娘子,要不……这钱咱们就留着买琴,医馆的药费让那个人自己还?”
“他一个跛脚,能不能找到差事还难说,如何能还得起?”雪衣摇头,“救人救到底,算了,我且先把他领出来,余下的能买什么琴便买什么。”
反正她的家世摆在那里,又给了崔三郎定亲,该笑她的人不会因为她抚的好便不笑了。
雪衣索性不理会了。
于是借着买琴的由头,第二日雪衣总算能拿到了对牌,出了门去了医馆。
崔璟的鞭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被人领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医馆的伙计拍了拍他的肩:“你这回可算是遇到贵人了,这位陆娘子不但救了你,还把药费也替你结了,可真是好心。”
崔璟抬头,远远的看见了坐在马车里的陆雪衣,才明白又是这位小娘子帮的他。
崔璟心底极为酸涩,一拱手拜下去:“王景这条命多谢陆娘子搭救,小娘子要王某做什么,王某一定义不容辞。”
今日王景洗干净,又换了一身衣裳之后,面庞周正,身材高大,颇令人耳目一新。
雪衣微微诧异。
兴许又是像李臣年一样家道中落吧,他既不想说,雪衣便也没问。
“我不要你做什么。我也是寄居在别人府中,带不得你回去,你走吧。”
雪衣回道,又吩咐晴方给他递了个钱袋子。
里面装了十贯,是她想办法省出来的,足够他活一段时间了。
崔璟看着那钱袋心情极度复杂。
先前他还是崔家大公子的时候,何曾看上过这十贯钱,可如今,这确是他受不起的了。
崔璟摆手:“小娘子救我已是无以为报,我哪里还敢再收小娘子的钱。”
“你不必跟我气,我并不差这些。”
雪衣安抚道,实际上给了这钱,她真就所剩无几了。
崔璟还要推拒,雪衣却只丢下一句保重,便让车夫起行,往琴行去。
崔璟只好收了钱。
但三年未归,他如今跛了脚,走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忽然有些茫然。
长安虽大,却似乎无他立足之处。
崔璟游魂一般地拖着跛足游荡着,不知不觉仍是跟在了陆雪衣身后,远远地一路跟着她到了琴行。
送完崔璟,雪衣正在挑琴。
掌柜见她生的天仙似的,气质不凡,以为是来了个贵,便卖力地跟她推销着店里的古琴。
“这是雷氏琴,雷家的那位少主费了两年刚做出的,琴弦用的是江南运来的蚕丝,琴身也是顶好的百年梧桐木,价格也不贵,只要三百金,最适合小娘子您这样的贵女用了,您要不要拿一把?”
三百金,她手里只有一百金不到,如何敢要。
但这话不好直说,雪衣正要想个说辞婉拒,门外却有人帮了她。
“这不是雷氏琴。”崔璟笃定地道。
“哎,哪里来的跛子,你胡说什么?”掌柜被搅了生意,眼眉一瞪。
“陆娘子,你信我,这当真不是。”崔璟执着地道,“雷氏琴前口蒙的是蟒皮,可模仿人声,这张琴蒙的是鹿皮。”
雪衣低头去看,果然发觉那是鹿皮。
掌柜再仔细一看,果然发现自己拿错了。
“对不住小娘子,这张才是雷氏琴,是小厮糊涂了,摆错了。”掌柜道歉,换了张真的来,“您这样的贵人,我当真没必要欺您。”
雪衣暂且没看那琴,上前问了崔璟:“你怎么跟来了?”
“我……我不知该往何处去。”崔璟如实地答道。
也是,他一个从西域被拐过来的人能往哪儿去。
一旁的掌柜听见了,发觉他颇为落魄,眯了眯眼问道:“你懂琴?”
“略懂一点。”崔璟答道。
他能一眼看出雷氏琴,定然不止是只懂一点。
掌柜的有心试他,一张张的指过去让他谈来处,崔璟全都答上了,掌柜颇为满意。
“会斫琴吗?”掌柜又问。
“会。”崔璟如实答道。
“我这里斫琴的师傅回乡了,店里正缺人,你可愿意留下替我制琴?”掌柜盯着他的跛足。
留在这里斫琴,对他一个跛子来说着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雪衣也觉得尚可,抬头看向他:“你既不知去哪里,不妨便留在这儿,凭着门手艺也可过活下去。”
崔璟从前只当斫琴弄弦是雅事,何曾想过以此为生计。
但眼下他别无去处了,苦笑了一声,还是应下:“好。”
掌柜的平白捡了个懂行的,颇为欢喜,领着他安排住宿去了。
崔璟这便算是安顿下来了,认真说起来又得谢这位陆娘子,于是便想着等再攒一攒,替这位她斫一把琴以作报答。
崔璟去了后院,雪衣又继续看起琴来。
好的她买不起,买的起的钱又不够。挑了半晌,她拣了一张尚且还可以的拿了起来:“要不,就这张吧?”
这琴行在西市,几步之遥就是京兆尹所在的光德坊。
她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声轻笑。
雪衣抬头去看,却瞧见了刚下值的二表哥,浑身微微僵硬。
崔珩也是看见了门口的停着的马车才多看了一眼,没想到正看见是陆雪衣在挑琴。
“这把琴用来烧火都算抬举。”他走过去,冷冷地道,“你这什么眼光?”
雪衣瞬间涨红了脸,将琴放下:“只是看看,我又没说买这张。”
“表哥今日怎么下值这般早?”
她踱着步躲开,希望他快走,不要发现她的窘迫。
“刚忙完圣人出巡的事,这几日回府住。”
崔珩按了按眉心,在椅子上小憩,片刻,见她还在犹豫,掀了掀眼帘又问,“怎么不挑?”
“我还没想好。”雪衣随口道,拿起一把又放下。
崔珩远远地看着,越看眉心皱的越深:“你这挑的什么琴?”
雪衣不回答,崔珩便起身,直接替她挑了一张丢过去:“这张,勉强能用。”
他挑的这张正是方才掌柜所说的雷氏琴。
一眼便挑中了铺子里最好的琴,雪衣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眼光。
可问题是,她买不起啊。
雪衣嗫嚅着又推了回去:“我……我不要这张。”
崔珩微微垂眼,看到她耳尖通红,突然明白了过来。
她不是不想买,是买不起。
她一个陆氏的嫡女,怎么沦落至此?
连把琴都买不起。
崔珩顿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将那琴丢下。
“这里的琴的确没一张能入眼的,我那里还有几张闲的,你想要自己去挑一个。”
“真的?”雪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二表哥手里的琴,即便是不要的,定然也比这里所有的琴要好。
崔珩随意道:“闲着也是闲着,正准备烧了。”
雪衣见好就收,当即舍弃了这铺子,跟着他回去。
掌柜安顿好王景,出来时正看见她要走,追上来问:“娘子不要了?”
“今日不用了,日后再来。”雪衣答道,又叮嘱道,“麻烦掌柜的多照顾照顾王景。”
“那是自然,娘子只管放心。”掌柜的得了个能人也颇为得意,“我让王景来跟你道个别,哎,王景呢?”
掌柜一提,才发现人不见了。
“刚才明明跟出来的,不知到哪儿去了。”掌柜嘀咕了一句。
雪衣也没看到人,随口道:“可能还没收拾好。”
他们正说话的时候,崔珩在车上不耐地叫了声她的名字:“陆雪衣。”
“这就走。”雪衣一听,等不得王景出来,连忙提着裙摆出去。
“你让掌柜的照顾谁?”崔珩掀了帘子。
雪衣生怕他知道那玉佩其实是被她典卖了,于是不敢提救人的事,只是含混道:“没谁,就是看到了一个善斫琴的跛子,心生了些同情。”
善斫琴?
认真算起来,他的兄长是这长安城里最善斫琴的人。
崔珩眼神沉了下去,没再多问:“动作快点。”
雪衣不敢再回头,准备上马车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像崔珩这样的贵公子定然也善抚琴。
心思一起,雪衣又轻声问:“那表哥待会儿有空吗,拿了琴后表哥能不能教教我?”
崔珩已经五日没回府了。
这会儿一看到她白皙的侧脸,浑身升腾起一股燥意,他随意看了她一眼:“也不是不行。”
这话说的极有水平。
雪衣待在他身旁快一月了,只片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垂下眼,低低地嗯了一声,飞快地上了后面的马车。
脸皮还是那么薄。
崔珩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马车驶离之后,原本躲在门后的崔璟缓缓走了出来。
二弟竟笑了?
他盯着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久久未没移开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晚了点留评发波红包,十二点左右可能有二更,不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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