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水初生1(1 / 1)

杨绛传 李雪 10833 字 4个月前

1917年7月17的北京,阳光和着树叶摇曳,蝉虫窥视着人们的希望。在杨家大院里,杨荫杭正踱着步子,不时张望妻子生产的屋子,他在等待他的第四个孩子的出生。此时他已有了三个女儿寿康、同康和闰康不知道这第四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长什么样?

经过漫长的等待,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他终于迫不及待地来到产房门口。产婆抱过来一个襁褓,一个粉嫩的女婴出现在杨荫杭眼前。1911年的中国,男尊女卑的思想还笼罩在人们头上,每个家庭都想生个儿子。杨荫杭却很开明,对女儿也分外宠爱。他捧着这个小小的人儿,欢喜不已,给她取名杨季康。后来,这个女孩被叫作杨绛。

杨荫杭是开明且威严的父亲。他是中国近代颇有名望的进步学者,无锡人,祖辈在杭州做官。诗书传家,他得以早早接受教育,考入北洋大学堂。青年时代的杨荫杭,可以看作充满革命精神与斗争精神的年轻人的代表。在北洋大学堂上学时,有部分学生为了伙食闹风潮。掌权的“洋人”出来镇压,说闹风潮的一律开除。一个带头闹事的广东人就被开除了。杨荫杭并没有参与风潮,但看其他人缩头缩脑的样子,很是恼火,挺身而出道:“还有我!”于是他也被开除了。好在他被北洋大学堂开除后,转而就考上了南洋公学,那年他十九岁。很久以后,在提到北洋大学堂时,杨荫杭还会嬉皮笑脸叉腰道:“我是老北洋。”对于被开除这件事,杨荫杭倒是豁达。

但对于学业,他未曾有过稍微放松。在南洋公学就读时,因为成绩优异,杨荫杭被派到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并与在日留学生一道创办了《译书汇编》,译载如《民约论》《自由原论》等欧美政法名著。这是留学生自办的第一个杂志。此时的杨荫杭受西方民主自由思想影响,希望通过革命改变中国。有次杨荫杭暑假回乡,在中学公开鼓吹革命,还拒绝对祠堂里的祖先磕头,被同乡愤然骂道:“此人该枪毙。”很快,他因“革命邪说”被清廷通缉,于是家人筹了笔款子让他再度出国。他来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法学。1910年学成回国后,他除在北京一所法政学校授课外,还兼任了肃亲王善耆的法律教师。

同那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杨荫杭很早便在父母安排下订婚了,娶了唐家的女儿。幸运的是,他的夫人唐须嫈与他相互欣赏,可谓佳偶天成。唐须嫈同样出生于无锡,曾在著名的上海务本女中读书,沉静内敛,温婉稳重;婚后专注于相夫教子,一生共养育了八个子女。在杨荫杭留学归国前,她一人照料三个女儿的生活,从未有抱怨之语,将大小家庭都打理得很好。杨绛回忆:“母亲每晚都要记账,有时记不起明细,会苦恼,父亲就夺过账本,一笔写上‘糊涂账’,免她劳神。但据父亲说,母亲虽记不得小账,每月按时寄回无锡老家的家用,一辈子从未错过一天。”

我们经常从鲁迅、张爱玲等优秀作家的回忆录里,发现他们的母亲热爱阅读的痕迹。大概作家文学素质的养成,非常仰赖他们的母亲做出的榜样。唐须嫈是否有文学上的天赋,旁人无从知晓,但从杨绛后来的描述中,可以看得出她是一位颇具文字敏感度及见识的女性。她喜欢辞章小说,做针线的藤筐里常常摆着《缀白裘》一类剧本和一些旧体小说。有次她读绿漪作的《绿天》,便说:“这人也学着苏梅的调儿。”杨绛觉得很佩服,因为绿漪正是苏梅的一个化名。唐须嫈常常和杨绛交流一些对作家的看法,杨绛对她的观点非常认同。

杨氏夫妻甚是和睦。后来有人称赞杨绛待钱锺书好,杨绛却说,她们姐妹几个对待丈夫都很好,但没有母亲待父亲好。杨氏夫妻有很多话可以谈。在《回忆我的父亲》中,杨绛写道:“他们谈的话真多,过去的,当前的,有关自己的,有关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两人一生中长河一般的对话,听起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的《人性与世态》。”有时杨荫杭会对妻子说“我今天放了一个‘屁’”或“一个大臭屁”或“恶毒毒的大臭屁”,唐须嫈就会等上一两天,从《申报》或者《时报》上剪下这个“屁”—大多是时评。她把剪下来的“屁”粘贴成长条,卷成一大卷,放进杨荫杭的红木大笔筒里。

辛亥革命爆发后,杨荫杭决定南下加入革命一派,杨家便在季康出生一百多天后从北京移居上海。有趣的是,清廷王室成员肃亲王善耆向来看重杨荫杭,听闻杨荫杭南下,专程去送他,对他说:“祝你们成功。”向来开明求变革的亲王说这番话时的情绪,实在是很耐人寻味的。

杨荫杭是难得的法律人才,被政府委以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兼司法筹备处处长的重任。他有傲骨,刚正不阿。有个有权势的军阀到上海,当地绅士联名登报表达欢迎之意,未经杨荫杭同意便将他的名字写了上去。杨荫杭知晓后,特意登报声称自己对该人并不欢迎。这一举动被人们嘲笑不识时务。他不以为意,称“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后来因官员不得在本省任职的规定,杨荫杭调任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驻杭州。在任期间,有个被省长和督军庇护的恶霸,杀人抢掠无恶不作,被告后意图贿赂杨荫杭逃避刑罚。虽在省长和督军管辖之下,杨荫杭仍然秉着“省长和督军不得干预司法”的司法独立精神,坚持“杀人偿命,不能宽宥”,于是被省长屈映光告状至总统袁世凯处。幸而袁世凯秘书张一麐是杨荫杭故友,经张一麐力保,袁世凯批了“此是好人”四个大字,在1915年把杨荫杭调至北京了事。

杨绛四岁时,与父母亲一同回京。起先他们租住在一户满族人家。女房主梳旗头,着旗袍,穿花盆底鞋。花盆底的鞋子与上海女子的高跟鞋大不相同,高底在中。女子穿上这种鞋,身高陡增,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有杨柳之姿。杨荫杭问四女儿长大后要不要穿这种鞋,她很认真地考虑之后,答道:“要!”

杨绛天生柔美剔透,个子不算高,在杨家八个子女中,最得父亲喜欢。杨荫杭喜爱猫,曾以“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表达对四女的偏爱。原因他人无从知晓,或因她从小聪慧伶俐,或因她出生于父亲归国踌躇满志之时。此时大姐、二姐在上海读书,三姐留在无锡,杨绛便成了父母身边唯一的孩子。杨荫杭是颇有些严厉的人,在女儿面前,却总保持克制与柔和。他有在书房午睡的习惯,喜欢安静不被打扰。有次偶然醒来,杨荫杭发现杨绛像小猫似的坐在他的身旁,连添炭火都轻手轻脚,不发出一丝声音。于是他充满爱怜地道:“我也喜欢有人陪的,只是不要出声。”之后他允她陪在身边。

垂髫之年,杨绛入辟才胡同女师大附属小学就读,她的童年记忆也从这里开始。女师附小旁边便是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杨绛的三姑母杨荫榆在此任监事。杨荫榆是近代中国首位高校女校长,推崇欧美教育理念。她因专制粗暴,反对进步学生参加政治活动,还曾被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等文章中点名批评。她曾非常疼爱杨绛,但因她后来脾性古怪等原因,杨绛最终不再跟姑母亲近。在《回忆我的姑母》中,杨绛提到,女高师的学生会带她到大学部玩耍,陪她打秋千,让她在学校的恳亲会上演戏,让她扮花神,甚至在学校的运动会上,也有学生拉着她一起跳绳。“我现在回想,演戏借我做‘花神’,运动会叫我和大学生一同表演,等等,准是看三姑母的面子。那时候她在校内有威信,学生也喜欢她。我决不信小学生里只我一个配做‘花神’,只我一个灵活,会钻在大学生身边围绕着跳绳。”

在北京,杨绛享受了平和欢乐的童年,而当时的父亲却正在经历事业上巨大的颠簸。1917年5月,在调查津浦铁路管理局租车购车舞弊案时,因怀疑交通总长许世英贪污,杨荫杭传讯了对方。杨荫杭不过是检察长,总长却是等同于当下部长的职位。此事引起震动,杨荫杭被停职审查。期盼司法公正无望的杨荫杭由此对北洋政府的政治环境感到失望,几乎就在同时,上海传来二女儿同康染伤寒住院的消息。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伤寒,在那个时候足以取人性命。唐须嫈只身南下,奔波千里,辗转于舟车之间,赶到女儿病床前。女儿只是拉着她的手绝望地哭,哭得唐须嫈肝肠寸断。不久之后,二女儿便去世了。

政治失意及失去女儿的痛,让杨荫杭彻底舍弃了留京任职的意愿。1919年,他辞去了北京的职务。杨荫杭辞职后,家人随他南下。杨绛的北京记忆随之暂时终结。

仓促的南下,在杨绛看来是那样的不合情理。匆忙收拾行李赶车的过程中,她没有时间好好整理落在四处的小玩意儿,也没有时间再看看北京,再与好朋友聚一聚、叙叙话;她也没有时间回到学校去,与同学们正式道个别。在后来提及此事时,杨绛总觉得“怅然”。离家路上,她碰到了一个同学。尽管平时与这个同学关系并不要好,她还是想让那个同学帮忙捎句话回去,告诉同学们她走了。

杨绛刚尝到离别苦涩的内心,很快就被另一种情绪填满了。杨荫杭刚正不阿有原则,在北京受人尊敬,他的离开也令许多人不舍。他们争相去火车站送杨荫杭归乡。在《回忆我的父亲》中,她提到:“火车站上为我父亲送行的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谁也没有那么多人送行,我觉得自己的父亲与众不同,很有自豪感。”目睹此景的杨绛,已然对什么是尊敬、什么是人心所向有了最直观的认识。杨荫杭的骨气,也在杨绛心里播下了种子。

一家人乘车到天津,又从天津乘船南下。后来几十年过去,杨绛仍然记得他们乘的那艘船叫新铭号。对需要照顾几个孩子的杨氏夫妇来讲,整艘船又脏又挤又乱,杨荫杭甚至抱着三岁的老七被挤进海里,好在最终获救。然而对八岁的杨绛来说,南下途中任何所见之景都是那么新鲜有趣,父亲“夹带”上船的黄白色狮子猫,也给旅途增添了生趣。

杨家人初回江南的记忆并不美好。除了二姐因伤寒去世外,家里还有大姐、三姐、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共八口人。他们预先在无锡沙巷租下房子,免得老宅拥挤。新租的房子厨房外面有一座木桥,过了桥就可以到自己家的后门。这令杨绛感到很新奇,因为她不用出门便可以看到河上来往的船只。近水楼台先得月,杨家饱尝河鲜之美,杨荫杭尤其爱吃一道“炝虾”。所谓“炝虾”,就是将生鲜小虾洗净,蘸料生食。如今看来,这道菜的卫生程度着实堪忧。果然,没过多久,全家都病倒了。杨绛因不忍吃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反倒逃过一劫。经过治疗,大家都得以康复,唯独杨荫杭久治不愈。

杨荫杭经历了留学生涯的洗礼,非常迷信西医,不信中医,坚持不吃中药。当时无锡只有一个西医,是个外国人,每次替病人检查,都只取一点大便和血液,送到上海化验,等一周后,才送结果回来。经过两次化验,他都未能查出杨荫杭是什么病症。在等结果的日子里,杨荫杭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意识也开始模糊。唐须嫈当机立断,请了中医给丈夫号脉。大夫马上做出诊断,杨荫杭是得了伤寒。

有二女儿染伤寒去世的教训在先,面对杨荫杭的伤寒,全家人都不由得紧张起来。此时杨荫杭几乎病入膏肓,大夫束手无策,连药都不肯开。一个晚上,年幼的杨绛似乎意识到家里要有大事发生—房间内灯火通明,院子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匆;亲友纷纷来探望父亲,过后都默不作声,只得感叹一句“要紧人啊”!

“要紧人”在无锡话的意思是要养活全家的顶梁柱。此时杨荫杭的收入不仅要养活一家八口人,还要供给杨绛的姑姑和兄弟家的孩子,说他是家里的天也毫不为过。很多年后提及此事时,杨绛仍然心有余悸。万一父亲有个意外,她若能得亲朋好友照顾读几年书,还能勉强做个小学教员;若无人照看,她就要去工厂做女工了。

全家人一筹莫展,唐须嫈却不肯放弃丈夫。她央求丈夫的好友、名医华实甫先生,无论如何也给杨荫杭开个药方。华实甫着实不忍,就“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一剂中药。为了让不信中医的丈夫吃下中药,唐须嫈挖空心思。她买来盛着西药的胶囊,把胶囊打开倒空,再把中药研磨成粉,倒入胶囊中,伪装成西药的样子喂丈夫服下。

坚持换来了奇迹。杨荫杭渐渐退烧,意识也慢慢清醒。对于恢复期的杨荫杭,唐须嫈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每次炖好浓稠的鸡汤,她都要一勺一勺撇净油沫,只将最营养最清爽的汤汁给丈夫喝。经过唐须嫈悉心照料,杨荫杭竟缓缓康复了。

全家将华实甫医生看作救命恩人,西医则认为杨荫杭自己身体好,在“转换期”战胜了病魔。但在杨绛看来,“无论中医西医,都归功于我母亲的护理。那年除夕,我父亲病骨支离,勉强能下床行走几步。他一手扶杖,一手按着我的头,慢慢儿走到家人团坐的饭桌边。椅里垫上一条厚被,父亲象征性地和我们同吃了年夜饭”。

人生在世,至亲至疏是夫妻。亲是夫妻,毫无保留,将最隐秘最脆弱的一面展现给对方看,互相取暖,互相扶持;疏是夫妻,隐瞒欺骗,自己的欲望所指皆是对方所怨,相互厌恶,相互憎恨。世间夫妻情深,最怕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也怕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平日恩爱有加的夫妻,不见得能抵得过琐碎的磨砺与大难的冲击。相守到白头的夫妻,平日里未必如胶似漆,但危机存亡的关头必然互不离弃。

杨荫杭与唐须嫈,晴好时喃喃耳语,你侬我侬;暴风骤雨时也能互为肩膀,为彼此遮风挡雨。杨氏夫妻不仅守护了自己的婚姻,也造就了能够守护婚姻与家庭的女儿们。杨绛自小将父母相处的点点滴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后,她成了“最贤的妻”。

求学之路

就在杨家上下为男主人的病焦头烂额时,杨家的几个孩子却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忙于照顾丈夫的唐须嫈实在是分身乏术,便将孩子们送到家附近一所叫大王庙的小学就读。大王庙就在沙巷口,早先不知道是祭祀什么大王的,后来改成学校,就叫大王庙小学。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全校四个班八十多个人都在这间教室里上课。教室里排着双人课桌四五行,以区分不同年级的学生。和两个弟弟插班进入这所学校时,杨绛已经读到了小学三年级,便进入了最高班就读。

这所学校不仅教室小,职员也只有两人:一个是校长,另一个是姓孙的老师。这个孙老师剃着像光葫芦瓢似的光头,拿着教鞭,动不动就打学生,学生都在背后喊他“孙光头”。但孙光头从来不打杨家的小孩,或许在他心里,杨家毕竟是“做官”的人家,是有些可畏的。

其他挨了孙老师打的同学,背地里都非常痛恨他。不知是谁,在女厕所的墙上画了一幅孙光头的画像,大家整日围着画像拜。杨绛不知其意,还以为同学们在讨好孙老师呢。后来她才晓得,她们是在“钝”他,在无锡方言里,就是让他倒霉的意思。

后来杨绛回忆:“在大王庙读什么书,我全忘了,只记得国文教科书上有一部是‘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孙光头’把‘子曰’解作‘儿子说’。念国文朗声唱诵,称作‘啦’(上声)。我觉得发出这种怪声挺难为情的。”由此大概可以想象,大王庙小学的教学质量的确不怎么样。但对杨绛来说,那段日子却是最快乐最有意思的。在那里,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嬉闹玩耍,享受了轻松的童年。直到年过古稀,杨绛在文章中还提到,经常恍然间觉得自己还在大王庙。那时她有很多时间与女伴玩游戏,有种类似如今“狼人杀”的游戏是杨绛记忆最深刻的:

我和女伴玩“官、打、捉、贼”(北京称为“官、打、巡、美”),我拈阄拈得“贼”,拔脚就跑。女伴以为我疯了,拉住我问我干什么。我急得说:“我是贼呀!”“嗨,快别响啊!是贼,怎么嚷出来呢!”我这个笨“贼”急得直要挣脱身。我说:“我是贼呀!得逃啊!”她们只好耐心教我:“是贼,就悄悄儿坐着,别让人看出来。”又有人说:“你要给人捉出来,就得挨打了。”我告诉她们:“贼得趁早逃跑,要跑得快,不给捉住。”

她们说:“女老小姑则(即女孩子家)不兴得‘逃快快’。逃呀、追呀是‘男老小’的事。”我委屈地问:“女孩子该怎么?”一个说:“步步太阳。”(就是古文的“负暄”,“负”读如“步”)一个说:“到女生间去踢踢毽子。”大庙东院是“女生间”,里面有个马桶。女生在里面踢毽子。可是我只会跳绳、拍皮球,不会踢毽子,也不喜欢闷在又狭又小的女生间里玩。

不同环境养育出不同的孩子。杨绛受到的教育,从小便让她显得更自由。那时候大多数女孩子,多少会被灌输一些“女子不宜”之类的思想。因为杨绛父母从未要求她作为女性就应怎样或不应怎样,她对性别的角色意识并不太清楚,也不能理解女伴们的这种意识;同时她不理解的,还有女伴们的胆小:

女生间朝西。下午,院子里大槐树的影子隔窗映在东墙上,印成活动的淡黑影。女生说是鬼,都躲出去。我说是树影,她们不信。我要证明那是树影不是鬼,故意用脚去踢。她们吓得把我都看成了鬼,都远着我。我一人没趣,也无法争辩。

杨绛之所以能够从大王庙小学的同学中跳脱出来,成为历史河流里令人瞩目的一朵浪花,在这时便能区别得清楚。从小受到科学教养的孩子,与生活在相对封闭保守地区的孩子终究是不一样的。受到科学教养的孩子更加大胆,敢于探索,更加自由,有更多可能,更加博学,能看到更大的世界。孩子可以超越家长,但父母的影响却是伴随孩子终生的。普通家庭或许无法具备知识与资源的优势,却可以在教育理念上无限接近钟鸣鼎食之家。父母在痛恨孩子未能长成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时,不如反观自己的言行,或许能找到解决之道。

杨家的几个孩子这样被“散养”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半年。随着杨荫杭病情好转,他渐渐有余力操心几个孩子的教育问题了。大王庙的教学质量着实让他不满意,为了孩子们的未来,他还是决定送女儿去上海读书。刚刚经历生死的杨荫杭,此时怕是更希望与女儿在一起的吧。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仍然选择为了女儿的未来而牺牲现下美好相伴的时光。

杨荫杭认为上海的启明女校教学好、管束严,能为学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础,便先后送了杨绛的二姑妈、堂姐、大姐和二姐去读书,也想送杨绛去读。这时杨绛只有八岁半,离家去上海,令母亲唐须嫈分外担心。但杨绛执意不肯再回大王庙小学,唐须嫈左右为难,还是听从了杨绛的意愿。好在大姐已经毕业,留在启明女校任教,三姐也正在启明女中读书,她们姐妹可以相互照应。

唐须嫈找出一只小箱子,喊杨绛道:“阿季,你的箱子有了,来拿。”她又问女儿:“你打定主意了?”杨绛答:“打定了。”“你是愿意去?”“嗯,我愿意去。”

杨绛嘴里说着,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以前的她从不悄悄流泪,只会哇哇地哭;如今到上海上学,要离开妈妈,只有暑假才能回家,她只好努力变得坚强。好在那个时候无锡还没有电灯,昏暗的屋子里只有点点星光,黑夜掩饰了她的脆弱。唐须嫈没能看见杨绛的眼泪,或者即便看见了,也没戳穿她。

临走前,唐须嫈给了杨绛一枚崭新的银圆。之前小杨绛从未有过自己的钱,再说这银圆还带着妈妈的心意呢。她很珍惜,把钱藏在贴身衬衣的左边口袋里。大姐送她一块细麻纱手绢儿,上面有一圈红花,很美。她舍不得用,叠成一个小方块,与银圆一并装在左口袋里,让它们相互做个伴。每次换衣服,她都格外仔细这两个宝贝。直到天气热了,要穿单衣的时候,她才把银圆交给大姐保管。这时银圆已经被捂得又暖又亮了。

启明女校是法国人创办的教会学校,位于上海原法租界徐家汇圣母院内。刚从大王庙小学破败的校舍走出来,初到启明女校时,杨绛便被气派的校园震撼了。她心里不断地向大王庙小学里的女伴们卖弄:“我们的一间英文课堂(习外语的学生的自修室)比整个大王庙小学还大!我们教室前的长走廊好长啊,从东头到西头要经过十几间教室呢!长廊是花瓷砖铺成的。长廊下面是个大花园。教室后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树,有草地。环抱着这片空地,还有一条很宽的长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场’。空地上还有秋千架,还有跷跷板……我们白天在楼下上课,晚上在楼上睡觉,二层楼上还有三层……”于是没过多久,杨绛便彻底融入了新世界,把大王庙小学抛到九霄云外了。

新世界最先给杨绛的新奇,便是语言上的冲击。开学那天,满校园里都充斥着“望望姆姆”的叫声,这是回校的学生在与老师打招呼。在这所教会学校里,校长和很多老师都是修女,头戴黑帽,身穿黑袍,看上去很是庄严肃穆。学生们都叫这些修女“姆姆”。那时杨绛觉得,姆姆便是学校里最威武神气的人。姆姆们很喜欢精灵古怪的杨绛,与她相处得格外好。

然而,不同于大王庙小学的自由,启明女校有很多规矩。起床、早中晚餐以及下午茶,都被严格规定了时间,吃饭间也不能言语,连自带的零食都只能在饭堂里食用;上课和自修时学生也不许讲话。杨绛是自由惯了的,天性又好动,刚到这里时,因为上课讲话被罚过站。那次她站在教室后面一直哭,直到老师和同学们都走光了也不肯停住。她心里委屈得紧,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讲话,却只罚她一个人呢?直到姆姆来哄她,她才慢慢不哭了。

宿舍的设施是全校统一配置和陈设的,不能像在家里那样随心布置。床铺需要自己整理,既要自己挂床帐,又要自己铺床、叠被、盖毯子。虽然杨绛只有八岁,做这些事有些困难,但她天**整理,也忙得不亦乐乎。在同学们中,她的房间整理得最漂亮规整,常常被人夸赞。这段住校经历培养了杨绛的自理能力,让她变成了传说中“无所不能”的样子。

虽然童年的快乐暂时被遏制住了,但是杨绛学业上的长进却是飞速的。正如杨荫杭期待的那样,启明女校的语言教学十分扎实,老师们也十分优秀。教法文的校长是法国人,主要负责小学生大班的教学,性情温和。杨绛的大姐寿康算是她的助手,负责小班的教学。教英文的姆姆是苏格兰人,不仅和善可亲,还能教授钢琴。她也有一名助教,是个漂亮又多才多艺的混血女孩。连教体操的姆姆都是白俄贵族,不会中文,用英文喊口号。在这样的环境下,杨绛打下了坚实的英语和法语基础。

这所学校也重视其他学科的教学。教中文的姆姆是最得杨绛喜欢的,这位姆姆聘请了当时上海一位姓邹的名士作为助理。杨绛是邹先生班里最小的学生。最令杨绛印象深刻的,是教格致的姆姆。她见到杨绛时总会唤她“同康”。虽然逝去的二姐让杨绛伤心满怀,但因姆姆的思念,杨绛似乎觉得二姐并未离开,也因此对那位姆姆充满感激和敬意。

当然,除了功课,这所学校还教会了杨绛许多。在很多年后,杨绛回忆起启明女校时讲道:“我在启明还是小孩,虽未受洗入教,受到天主教姆姆的爱心感染,小小年纪便懂得‘爱自己,也要爱别人’,就像一首颂歌中唱的‘要爱人,莫负人家信任深;我要爱人,因为有人关心’。”

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有一件事最让杨绛感到伤心难过,那就是学校的“月头礼拜”。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末,学校都会给学生放假,让她们回家去看望父母。这一天,上海本地的学生们都欢天喜地、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回家。留校的学生没有几个,杨绛就是其中之一,对爸爸妈妈的思念伴着同伴都不在的孤寂,混成苦涩的滋味卡在喉咙。管饭堂的姆姆知道这帮小鬼不好过,就把饭堂里吃剩的半包“乌龟糖”送给她们解闷。糖也无法化解她们心里的苦,她们吃得舌头也厚,嘴巴也酸。直到同学们陆陆续续回校,她们才恢复正常。

原本以为每个“月头礼拜”都要这样煎熬着过,忽然有一天,大姐郑重其事地对杨绛和三姐说,要带她们去一个地方。说着,大姐拉过杨绛,仔仔细细整理了杨绛的衣服,把她的袖管和裤腿拉整齐,才带她们出门。杨绛入学后第一次走出长廊,跟着两个姐姐,乘电车到了一个地方,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座大楼前。大姐告诉杨绛:“我们去见爸爸。”

杨荫杭这时大病初愈,刚刚到《申报》任职。许久不见的父女格外亲近。杨绛紧挨着爸爸,听他讲话。爸爸要带她们去吃大餐,杨绛生怕用不好刀叉,爸爸就安慰她说:“没关系,你就坐在爸爸对面,爸爸怎么吃,你就怎么吃。”小小的杨绛拉着杨荫杭的手,由他带到附近的青年会去。爸爸穿着宽大的哔叽长衫,杨绛的手被盖在爸爸的袖口里,暖和和的。到店后,她像个小猴子,学着爸爸的样子吃饭,但还是吃错了。她不懂汤要一口气喝完,总是吃吃停停。侍者想撤她的汤,她又端起来喝,侍者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杨荫杭只好提醒她:“吃不下的汤,可以剩下。”

回去的路上,爸爸和姐姐都笑杨绛吃汤。她们又问她什么最好吃,她答不上来,因为当时只顾着用刀叉,食物的味道都不记得了,只觉得都很怪,唯有冰激凌最好吃。

那年秋天,杨荫杭就把家迁到了上海。他认为,世上只有两种职业是他愿意做的:一是律师,一是医生。他做不了医生,便只好重操法律旧业,当起律师。但当时上海鱼龙混杂,伸张正义何其困难。没过几年,杨荫杭又决定搬到苏州。

杨荫杭是反对置办家宅的。他认为经营家宅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事,会把自己变成家宅的奴隶;对子女来说,有家宅继承无疑是祸害,会把原本有所作为的青年人变得“吃家当”,成为废人。他曾明明白白讲:“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

但若想在苏州开律师事务所,靠租赁宅子是不行的。杨荫杭无法,听闻安徐堂正在出售,便买了下来。这是一座明朝的建筑,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几乎要倒塌,在当地,人们叫它一文堂。听闻明朝魏忠贤横行时期,有人奏称“五城造反”,其中就有苏州。有位徐大老爷把“五城”改成“五人”,救了苏州老百姓性命。苏州老百姓为感念这位徐大老爷,便一人捐献一文钱,修筑了这座一文堂。杨荫杭用人寿保险费将这座宅子买下后,修葺了部分房子,拆了些小破屋,扩大了后园,还添置了一些花木,宅院才显得有生气些。

然而这所房子还是老旧的,尤其是后园,只要掀起一块砖,就能看到砖下有许许多多鼻涕虫和蜘蛛。杨荫杭想到了主意,向孩子们悬赏:鼻涕虫一个铜板一个,小蜘蛛一个铜板三个,大蜘蛛三个铜板一个。在杨绛看来,这种教育方式其实是在鼓励孩子们通过劳动赚钱,并非“劳动光荣”。唐须嫈有些担心:“不好了,你把‘老小’都教育得唯利是图了。”

唐须嫈此时要操持一大家子的事务,还要照顾杨绛的两个姑姑。这两个小姑子,在家事上不但没能帮得上嫂子,反而总是给嫂子惹事端。但唐须嫈从不懊恼,总是那样平和淡然,忙忙碌碌。这种不慌不忙的持家态度,也在杨绛心里留下了烙印。

杨绛周末回来,发现生病休学在家的三姐和弟弟们都靠捉虫赚了不少钱,家里的虫子甚至真给姐弟几个捉到踪迹难觅,但她并不很在意赚钱的事。父亲从小便教她不要在物质上有过多要求。有次父亲的一个朋友开汽车接他们一家去做客,杨绛之前从未坐过汽车,很是新奇。到那家之后,她又被房间富丽堂皇的装饰所震撼。这里太阔气了,有穿着体面的仆人,有绿树成荫的花园,洋房漂亮得像画里的一样。回家后,姐妹几个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非常羡慕。父亲却淡淡地说:“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杨绛成年后回忆父亲的教诲时讲道:“假如我对某一件东西非常艳羡,父亲也常常只说一句话‘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争取。这也许又是一项‘劳动教育’,可是我觉得更像鼓吹‘个人奋斗’。我私下反应是‘天下的好东西多着呢,你能样样都有吗’?”这种淡然的性子伴随了杨绛一生。

杨荫杭还教孩子们“有志气”。杨绛上中学的时候,听父亲讲到同乡有一位姓陆的朋友,他的两个在交通大学读书的儿子“倒是有志气的,逃出去做了共产党”。据杨绛回忆,兄弟俩便是陆定一兄弟。

小时的杨绛,便在启明女校与父母的双重教育下,渐渐树立起了人生观与价值观。那时她便明白,人生有许多东西是要靠自己的能力争取的,并不依靠别人施舍,但无须贪婪,不属于自己的总归是强求不来的,要学会克制。她与启明女校的缘分仅持续了三年。在谈及启明女校对自己的改变时,她答道:“中文、英文和各课学习打下坚实的基础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锻炼和培养了独立的生活能力,不止于应付日常生活,还包括自我判断、学会克制、如何正确与别人和集体相处……克制好奇心,须有坚强的意志。意志是逐渐练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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