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脏终于进行了全面检查,检查结果是未见异常。以至于心内科主任兴奋地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健康的心脏。”但是他并未宣布我的身体是健康的,他只是说我的心脏是健康的。他怀疑我的肝胆有问题。因为我告诉他我的恐惧感越来越强。正因为如此,我被转移到肝胆科病房,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后,也未见异常,肝胆科的医生怀疑我的肾脏有问题,理由是我整日无精打釆、疲乏无力,明显是肾气不足。于是我又被转移到肾内科病房,叉经过一系列肾脏的检查,还是未见异常,肾内科主任怀疑我大脑出了问题,经过几番周折,我住进了神经内科病房。神经内科主任六十岁左右,是个胖胖的小个子,但脑袋大得像个西瓜,戴着金丝边眼睛,眉宇间透着哲学家的气质,说话的语气很有吸引力。经过磁共振、脑电波、脑地形图等一系列脑检查后,神经内科主任兴奋地告诉我:“你的大脑是我见过的最发达的大脑,发达得可以和尼釆、梵高、波特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莫扎特、肖邦、爱伦·坡等人物相媲美。”我惊异地问:“这么说,你怀疑我精神有问题?”他不解地反问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困惑地说:“因为你说的这些人物精神都有问题。”他振聋发聯地说:“你说得不错。天才人物最引人注意的病态就是精神病症,这是由严重的心理障碍和心理冲突导致的。不然梵高不会说:‘一些人尽管疯了或是病了,还是喜爱自然,这碧人就是画家。’他甚至说:‘我愈是疯癫,就愈是艺术家。’我说你的大脑可以和那些伟大的艺术家相媲美,并不是说你已经疯癫,不,你只是有疯癫的可能。你知道你的作品为什么默默无闻吗?因为你对文学的执著尚没有达到痴迷疯癫的程度。如果你真的疯了,你早就成功了。我告诉你,优秀的诗人只有处于疯癫状态的时候,才会写出惊人的诗句,一旦恢复正常,就再也写不出诗句了。正因为如此,柏拉图才说:‘有一种迷狂是神灵的禀赋,人类的许多最重要的福泽都是从它来的。就拿得尔福的女预言家和多多那的女巫们来说吧,她们就是在迷狂状态中替希腊创造了许多福泽,无论在公的方面还是在私的方面。若是在她们清醒的时候,她们就没有什么贡献。’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我被他说糊涂了,辩解道:“我很清楚我自己,既没有疯癫的症状,也没有迷狂的困扰,你现在的状态倒像是搞艺术的或哲学的,而不是搞医学的。”我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他却露出受到恭维的兴奋状,大手一挥,振振有词地说:“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告诉你我的观点是有根据的,我专门做过这方面的实验,我的结论是许多大思想家、大艺术家、大哲学家,他们的一生都表明他们是偏执狂或妄想狂。就拿梵高来说,他时常感觉自己的内心深处受到了冲击,他高呼:‘我是神,我与上帝同在。’这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明显症状。他不仅用狂妄自大的态度来画太阳,而且在与高更发生激烈争论后,用剃须刀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并用报纸将它包起来,送给了妓女。尼采更是借‘狂人’之口宣称:‘上帝死了!上帝真的死了!是我们杀了他……你和我,我们都是凶手!’有一天,他在路上看见一个马夫往死里鞭打一匹马,他看了立即扑上去抱住马脖子说:‘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呀!’然后他就疯掉了。在他发病的日子里,念念不忘的一句话:‘我是如此如此的一个人,千万不要把我和其他的人混在一起!’这说明至疯至死尼采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梵高割下来的不是耳朵,而是他孤独的灵魂,尼釆抱住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他孤独的灵魂。郑先生,你的灵魂和他们一样孤独,因此我才断言你的灵魂极有可能像他们的灵魂一样被击碎了。”我被他的话深深触动了,喃喃自语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渴望被击碎!”他饶有兴趣地问:“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感觉?”我直言不讳地说:“我感觉我已经坠落到坟墓里了,而且是仰面朝天地坠入坟墓的,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仰面朝天。”他摇晃着大脑袋说:“这是一种撤退,艺术是艺术家从生命撤退过程中创造的另一个世界,只有肯于仰面朝天的人才能看清这个世界。你所说的坟墓其实就是灵魂。”我将信将疑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灵魂病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一针见血地说:“有灵魂的人对于无灵魂的人来说都是病人。”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微笑着问:“那我属于哪一种呢?”他若有所思地说:“以我多年的临床经验推断你的胸膛内有两个人,一个是有灵魂的,一个是无灵魂的,你对这两个人都情有独钟,而这两个人为了跟你争宠整日争吵不休,甚至彼此暗藏杀机,你的恐惧感大概就是这么产生的。”他似乎说到了我的痛处,我迫不及待地问:“那么怎么才能消除这种恐惧感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关于这一点,我作为神经内科医生无能为力。”我失望地问:“这么说,我的病就没治了?”他沉思片刻说:“我建议你转到精神科治疗,据我了解,我院精神科在治疗你这种病方面颇有些办法。如果你同意,我这就帮你办手续。”天哪!我心想,如果精神科对我的病束手无策,会不会给我转到精神病院?我彻底迷茫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对他说:“这么大的事,我必须和我老婆商量一下,商量后再给你答复。好吗?”他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那好吧,要抓紧。你知道医院床位紧得很。”我疑惑地问:“难道精神科的病床也紧得很吗?”他想了想笑道:“倒是没有其他科室紧,如今精神都被物质盗取了,人们怕是连精神为何物都记不得了,怎么可能得精神病呢?不瞒你说,我担心精神病会渐渐地在地球上消失了。我之所以希望你抓紧,是因为怕耽误了对你的治疗。”正说着,进来一位女护士找他,他用手指捋了捋眉毛,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跟着女护士走了。而我却仍然沉浸在与他谈话的氛围里。不知为什么,我内心深处竟然涌起一种向往,以为精神病科才是我真正要去的地方。好像我的病痛是因为远离了精神病科才造成的,我应该压根就住进精神病院,我现在感觉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可是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接受精神病方面的治疗,我能摧毁一切障碍。或许我这种想法不会被人理解,作为一名作家,不被人理解我已经习惯了,在我的世界里,有太多的陌生、孤独和忧郁,正因为如此,我不求别人的理解,只是我非常厌恶被别人误解,然而哪位精神病患者不是在被误解中孤独地死去的?这当然缘于世人对精神病的无知,因为无知,所以幸福。在世人眼里,或许我早就不被看做是一个活人了,这就注定了我的孤独,因为孤独,所以幸福。或许孤独不仅是我心灵的需求,更是我唯一的目的。可是我老婆得知我即将被转到精神病科后,心里非常难过,她是唯一理解我的人,她担心的也是我一旦被转人精神病科,就注定了孤独的命运,因为世人从不孤独,他们从不懂得孤独是什么。但世人懂得寂寞,她担心自己丈夫享受孤独被世人误解为寂寞,在世人眼里,只有那些没有朋友、无所事事的人才会寂寞。一想到我被误解的痛苦,我老婆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然而过了一会儿,我老婆又抹掉眼泪,破涕为笑,我问她怎么哭着哭着又笑了?她娇嗔地说:“或许你真的有救了。”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她深刻地说:“你不是很长时间没有灵感了吗,到那里或许就有灵感了。”我老婆的话说到了我的兴奋处,长期以来,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里,我的灵魂四处飘**,我像一个游魂似的找不到立足点,患病以来,我感觉灵魂在现实中已经走到了死胡同,住精神病科倒给了我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或许在那里住上一段,我真能从死胡同里走出来亦未可知。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要住精神病科竟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想到回家,我立即想起了小李子,也不知道他那些棘手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狗日的,也不知道他听到我住进精神病科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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