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的官道自然不似城中那般平坦,自打马车过了城门,便开始了一路的颠簸,由轻微至愈发剧烈。
舆厢内,一臂见宽的厢椅上,并排坐着兄妹二人。
穆景行将缠在佩玖膝盖上的绷带打好了个结,然后将她的腿放下。这是先前那一摔时,她擦伤到的。
“谢谢大哥。”佩玖的声音乖巧中透中丝丝怯懦,看向大哥的眼神也有些发怵。毕竟如今大哥虽然同意她跟着去,脸色却依旧难堪。
对于她的这声道谢,穆景行没给任何回应,冷着脸将头转向外侧,倚靠在一边的绸垫上闭目养神。这种冷,与他先前看到佩玖摔倒,膝盖流血时的关切反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佩玖也不气馁,想着先前大哥给她上药包扎伤口时的温柔,她笃定大哥此时的冷漠仅仅是因着还在生气,而并非真的厌弃她。故而她不打算这样僵持下去,而是想要在抵达良县前,将大哥哄好!
佩玖相信亲情之间,再完满的言语解释,也不及一个示好的亲密动作!就像她每次惹娘不开心了,便耍赖皮的往娘怀里一趴,娘就会摸摸她的头,笑了。
想及此,佩玖也不打算在乎什么脸皮了,小手一抄就塞进了穆景行的臂弯里!接着脑袋往他肩头上一靠,撒娇道:“大哥,玖儿知道错啦……”
穆景行完全没料到佩玖会突然使这一招儿,心头蓦地一紧!一时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推开吧,怕伤了小丫头的自尊。由着吧,又不想她恃宠而娇。
大哥虽没任何反应,佩玖却不自觉的将脸更加紧的贴敷在他的臂膀上,唇边流露出淡淡的笑。大哥平日里看上去冷傲孤清的难以亲近,可依附在他身边时,才发现他的肩膀宽厚结实,温热有力,让人不舍离开。
佩玖只自顾自的享受此刻温馨,丝毫不知大哥的袖襕下,一双手已渐渐握成了拳头!
穆景行将双眼阖上,默默忍受着左侧肩膀不断袭来的麻痒之感。佩玖趴在他肩头的每次微动,都似轻轻擦蹭着心弦般带来丝丝痒意。
“玖儿,”穆景行睁开眼,向左微垂下头看着佩玖,声音带着隐忍的低哑:“不要再使小孩性子了。”
佩玖委屈的眨巴眨巴一双杏眼儿,“那大哥能不气了吗?”
“嗯。”穆景行略显为难的应了声。瞬时便看到有一抹明媚的色彩,在妹妹的脸上彻底绽开!
妹妹很在意他是否生气?穆景行蹙了蹙眉。
“好了,一会儿到了良县,有好吃的麻团儿和糯米粑粑。”穆景行哄孩子似的说道。
果然佩玖一听有好吃的,立马就松开了他的胳膊,无比兴奋的转过身去撩开帘子,往外看如今到哪儿了。
“大哥,还有多久?”
“快了。”
……
又过了半个来时辰,马车终于不再颠簸,显然是已行至县城的官道上。
继续行了一柱香左右,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恭六的提醒声:“大人,良县的县衙门到了。属下先去叩门。”
“嗯。”穆景行淡淡的应一声后,转过头来看了看佩玖,眉间漫上一层愁云。
“怎么了大哥?”佩玖怯生生的问道。大哥看她的眼神,让她心里发虚。
穆景行轻轻叹了一声气,说道:“玖儿,虽说过会儿大哥即便直言是带家妹而来,也无人会明着指摘什么,但公差之便携带家眷,总归有假公济私之嫌。”
佩玖面上怔了怔。心道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那她要给大哥带来麻烦了么?“大哥的意思是?”
“刚刚一路行来,你可有看到那些难民?”
“昂,看到了。他们都好可怜,可惜咱们带的粮食太少,也不够给他们分的。”佩玖认真的回答。
“那待会儿下了车,”穆景行稍作停顿,抿了抿唇后痛下决心般继续说道:“你就说你是路上被我救起的难民。反正这里的人,想来你也不会有机会见第二次了,不必担忧会被拆穿。”
“大哥说什么?!”佩玖一脸错讹的盯着穆景行。
这时马车外有个小丫鬟来唤:“请郎中大人的马车走东门,直接驶入中院儿。”
良县的县令府是座三进的院子,前院儿为县衙们,作升堂处理公务之用。中院儿为正堂,日常起居待客之用。后院儿为私宅,供县令一家老小居住。
而这小丫鬟请马车走东门,便是为了东门未设门槛儿与石阶,马车可直接驶入,从而令贵客脚不沾地便可入府。
这丫鬟的声音清脆好听,且刚好是在佩玖邻近的这侧发出,佩玖便好奇的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眼。却不料那小丫鬟透过车窗看到佩玖,“啊”的一声惊呼!
佩玖惊慌之下放开帘子,然后坐在车里愣了半晌,最后才想明白。她之前钻厢椅钻的,的确是满头满脸满身皆是灰和黑泥!难怪人家小丫鬟一见她这幅尊容便吓了一跳。
从来都只有人夸自己漂亮,这还是头一回吓到了人。这猝不及防的打击,让佩玖突然有些受伤。
想到这儿,她蓦地转头看看穆景行。心道大哥方才说要她认下自己是难民……
难道是嫌弃她给将军府丢人了?
仔细思忖一番,佩玖越发笃定,先前那些无可奈何的说辞不过就是借口!大哥根本就是嫌她丢人了。
“好!一会儿下了车,佩玖就说自己是被大哥搭救的难民。”气鼓鼓的说完这句,佩玖便扭过头去,再也不往右边看一眼。
穆景行微微垂头,淡淡噙笑。
她突发奇想的说跟便跟了出来,以为随便说两句好听的就糊弄过去了?不让她受点儿教训,以后怎么会改。
没多会儿,马车便再次驻下。这次恭六直接将辕门的帘子撩开,马夫也摆置好了步梯供主子下车之用。只是两人看向车内时,双双傻了眼!
“二……”
‘小姐’二字还没说出口,佩玖就猛的扯了一把棉门帘子,气呼呼的抢先一步踩着步梯下了车。之后瞥了恭六与马夫一眼,忿忿道:“记住了,我只是你们沿途救助的难民!”
“啊?”恭六与马夫二人面面相觑,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接着,穆景行也踩着步梯下了马车。这时一个干瘦黝黑的半大老头儿走了过来,双手客气的敬了敬:“穆大人一路辛苦了。鄙人姓周,乃是良县县令。”
穆景行赶忙回敬:“哪里。尚书大人突然要核对今年的税目,还劳烦周县令配合一二。”
“应该的应该的,这是下官应尽的职责。穆大人这边请。”说着,周县令伸手向里让了让。
穆景行与周县令走在前头,佩玖和恭六紧随其后,马夫则牵着马随先前的小丫鬟去往马厩。
过回廊时,周县令驻了驻步子,回头看看跟在穆景行身后的脏丫头,“这位是?”
佩玖抬头看一眼周县令,可怜兮兮道:“县令大人,我无家可归,幸得穆大人爱民如子,伸手搭救……”
“穆大人可真是个好官呐!”末了,佩玖又添了这么一句。同时也将目光移到穆景行身上,与大哥四目相对,暗中交锋。
“好说。”穆景行一双清寂的眸中满载慈悲,佩玖看着愈发来气,却也不好发作,只能暗显讥刺的朝他笑笑。
“原来是这样!”周县令捊一捊稀疏的花白胡须看向穆景行,干瘦的面庞上显露出敬仰之意。
之后,周县令一边请客人继续往里去,一边略带遗憾的聊起:“去年自仲秋至暮冬,小苍河一带涝灾频发,农家们的屯粮淹了不说,今春儿的庄稼也续不上了。他们大多是靠天吃饭,没存下什么积蓄,家中无粮了便只能来临县讨口饭吃。”
说到这儿,周县令又回头看了看佩玖,关切的问道:“小姑娘,你是什么地儿的?”
佩玖怔了怔,她……没想过周县令能问这么仔细。既然问到了,她便飞速的翻找着脑中的记忆……
方才周县令说受灾的是小苍河一带,那小苍河沿岸有哪些地方?有哪些地方?
甜水镇。
这答案犹如一道霹雳袭来!佩玖猛地忆起,甜水镇不就是挨着小苍河么!这么说,她的家乡受灾了。
“我……我是甜水镇的。”佩玖颤颤巍巍的说出这话。比起怕被人拆穿谎言来,她更希望周县令能明确的反驳她一句:甜水镇没受灾啊。
然而这愿望落空了。周县令面带怜惜的点点头,语调沉重:“甜水镇可是今次受灾最重的地方。”
说罢,周县令回过身儿引着穆景行继续往前去。而佩玖愣在原地。
穆景行回头看了看佩玖,嘴上不便说什么,心中却在后悔!早知便不应拿难民之事与妹妹开玩笑,哪想到歪打正着。
恭六并不知发生何事,只私下提点了句二小姐,然后佩玖便跟了上去。
因着时间关系,他们要在良县住上一晚。周县令将最好的一间厢房分给了穆景行,并命人将所有税目资料送过去。之后又将较为普通的一间厢房分给了恭六和马夫。将最差的一间分给了佩玖,毕竟她是以难民的身份住进此处的。
良县县令府本就不怎么讲究,所谓最好的厢房也就只相当于将军府的下人房。那么最差的房间,可想而知。
在看过自己所居的厢房境况后,穆景行有些担心起妹妹来。同时也再一次的后悔自己竟与个小丫头置气!
她偷跑出来,他好好训她便是,何必以这样的方式欺负她?这与小时的处处刁难又有何不同!
说到底,没有长大的人,是他。
用晚饭时,穆景行让恭六将佩玖请来自己房中用,因为他担心这里连饭菜也是分为三六九等。佩玖原本并不想来,但又想问问大哥何时能到甜水镇,最后还是过来了。
进门后,佩玖刚想开口询问正事,穆景行却先打断了她。指了指外间的桌子,说道:“先吃饭。”
佩玖只得乖乖随大哥坐下,虽然这屋的饭食比送去她屋的好太多,但如今也没多少心思。随意扒了两口后便放下碗筷,问起:“大哥,咱们何时能到甜水镇?”
穆景行侧头瞥一眼书案上的那一摞账目,原本这些东西打算今晚看一半,明日起床再看一半的。但如今看来……
“明日天亮我们便离开良县,途径两个小镇后,约莫下午就能到达甜水镇。”
“噢,知道了。”面无表情的说着,佩玖起身欲离开。
“等等。”穆景行唤住了她,暗自叹了一声后,说道:“听恭六说,你房里的榻是硬的,也不是暖榻。”
“嗯。”佩玖喃喃应了声,没有回头。如今虽已开春儿,天却还是冷的,将军府的各屋仍要将床榻烧热才能睡。来到这里乍一睡冷塌,难免有些适应不来。
穆景行边往书案那边走去,边说道:“今晚我要在外间核对账目,你去里间睡吧。”
听闻此言后,佩玖站在原地踌躇了良久,再回头看看大哥,已经坐在了书案前翻起那一摞厚厚的册子。看着那些册子,佩玖知道大哥今晚恐怕是睡不成了。
“还是不了吧,大哥若是早些忙完躺一会儿也是好的……”
“不会的。等这些看完,天就亮了。”穆景行头也没抬的看着手中税目册子,斩钉截铁的说道。
又踌躇了一会儿,佩玖想想若是回自己的屋,这一夜的确难挨。纵是她上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却也没有挨冻睡冷床板儿的境况!
罢了,好好的暖榻闲着也是闲着,何必死心眼儿去下等房里受罪呢!
“噢。”佩玖带着三分不好意思的腔调应了声,然后转身往屏风后的里间去了。
这时穆景行才抬头看了眼妹妹的背影,肩窄如削,腰细如束。再怎么任性也还是个柔弱的小丫头,身为大哥,又怎么能因置气而苛待妹妹?
转眼看看自己面前那一摞高高的册子,穆景行默默在心中叹息。若是不熬夜看完这些,明早动不了身,那明晚便要在甜水镇的前一站住下。怕是佩玖到时又要失落了。
想罢这些,穆景行低下头,认真核实起来手中税目。
这一夜,佩玖在大哥的暖塌上睡的香甜。睡前她还心心念念的担忧着家乡的灾情,睡后却只记得小时一家三口生活在甜水镇的景象。
那皆是四岁之前的事了,按说那些东西她原是记不住的。可上辈子落入水中闭眼之前,她这一生的景像全都又在脑中过了一遍。那一刻,她对家乡的记忆,对生父的记忆,也全都掀了出来……
佩玖两岁那年,镇上推选可造之才去县里考取童生,佩玖的爹想去。于是亭长来到佩玖的家里,问她爹:咱们镇子那么穷,许多人都指望着考科举来谋出路,然而生员名额是有限的,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应试机会若是给了他,他能做点儿什么贡献?
佩玖的爹说等他考上了秀才,定要再去考举人,考上了举人,还得再去考贡士,考上了贡士朝廷就会给他分派官位。到时他荣归故里,一定会报效镇子,镇上再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他一定搭粥棚,送棉衣,断不会让乡里乡亲们再为吃不饱穿不暖发愁!
然而亭长最终还是举荐了别人。因为那人许诺,只要得到这个机会,便将家里的田地全数赠予亭长。
佩玖的爹这才明白,原来亭长所问的那个‘贡献’,是对亭长,而不是对镇子。
佩玖三岁那年,镇上又得了生员名额,这回佩玖的爹直接将家中全部田地送予了亭长。之后他顺利拿到了去参加童生试的机会,然而家中却也再无口粮来源。
原本菁娘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时不时会去县里接些大户人家的帕子,鞋面儿来绣,贴补些家用。而自家中无田之后,菁娘便不只绣帕子鞋面儿了,镇上各家各户的棉被、旧袄……只要能给她家的米缸里添一把米,什么活儿她都肯接!
自那后,菁娘便是从早到晚的忙,有时夜里甚至要添两回灯油。
一觉醒来,佩玖揉揉眼睛,这才想起自己正身处良县县令府。她理好衣裳下了暖榻,看一眼油纸窗,已有微光映入。看这天色,该是五更将过。
佩玖坐到铜镜前,拿起木梳梳了几下披散着的长发,这时才想起大哥还在外间处理公务,便轻轻放下木梳,起身走到屏风前。
隔着十来步远,佩玖看见趴在书案上睡着的穆景行。大哥旁边的烛台还亮着,佩玖走上前去一口将蜡烛吹熄,又从木施上取下一件狐皮的大氅给大哥披在肩上。
这动作轻柔至极,该是不易察觉,却因着穆景行本就睡不踏实,还是一下便惊醒了。
“玖儿?”穆景行的声音带着过度劳碌后的疲钝沙哑,令佩玖听了有些愧疚。昨日兄妹间的那点儿不愉快,瞬时便烟消云散。
“大哥,这会儿天还没有大亮,你去塌上再躺一会儿吧。”佩玖声音细缓,嘴角挂着淡淡的甜笑,亦在尽力表现自己乖巧懂事的一面。
穆景行拽了拽披在身上的狐皮大氅,直起身子眯眼看了看门外。果真天才蒙蒙亮,离能动身少说还有一个多时辰。
他伸手按了按头上穴位,似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同时问佩玖:“你怎么起这么早?”
“昨晚我睡的早呀。”佩玖说的倒是实情,昨晚用过晚饭后才没多会儿她便回了里间,之后没多会儿竟睡着了!想是钻箱椅藏身的那会儿身体窝憋的太久,累着了。
见穆景行还是坐在椅子上不动弹,佩玖直接伸手搀上大哥的胳膊,边拉扯边强势劝道:“哎呦大哥,你快去睡会儿吧!”
佩玖虽是用了大力气去拽,可她拽不动穆景行。穆景行只是被她拉扯的身子晃动了几下,然后似有些不放心的翻了翻眼前那一摞册子,之后神色释然,噢,果真都核查完了。
接着便妥协的站起身来:“好,那我去睡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叫醒我。”
“好!”佩玖满口答应。
之后目送着大哥转过屏风去,佩玖便出去打了水回自己房间。洗漱干净后,佩玖又将昨晚自己屋里没动的菜拿去热了热,用了一些。毕竟昨晚她心绪不佳,没怎么用饭,一早起来就饥肠辘辘的。
用完饭,有人叩门,佩玖开门见是先前去厨房热菜时帮她的小丫鬟。
“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佩玖纳闷儿的看着这那丫鬟。
“听说你是甜水镇出来的?”小丫鬟带着几分亲切的问道。
一听这话音儿,佩玖大约明白了,故而反问:“怎么,你也是甜水镇的?”
那小丫鬟顿时眼睛发亮,用力点点头,接着将抱来的一叠衣物往佩玖的怀里塞去:“姑娘,你的衣裳都脏了,若不嫌弃就借你一件我的旧衣穿吧。”
盛情难却,佩玖有些不好意思的接下那件衣裳。一件粗布衣裳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人家小丫鬟来说,却可能是半个月的工钱!就这么凭白送她了?
“那个……”佩玖思忖着,正想说将自己随身带的什么贴身物件儿送人家,好当做交换。可还没想好拿什么给人家,就被人家将话截断了。
“姑娘,你放心回去吧!昨晚镇子上的同乡捎信儿来说,有京城来的大善人正在甜水镇设粥棚布施呢!你一姑娘家的,独自流浪在外总是不安全,不如早些回去讨些接济的米粮。”
“真的?”这个消息无疑是当下最大的安慰。
若说上一世,佩玖的确对那个仅仅住到四岁半的小镇没有多少情感,可因着死过一回,那些街坊邻居的音容笑貌一一走马灯式的浮现于脑海。
有为她纳小虎鞋的隔壁奶奶。还有可怜她缺奶水吃,而将自己的奶省些给她吃的邻家大姨。还有为她打造木马骑的伯伯……
佩玖突然觉得那些面孔,竟亲切无比起来。
“真的真的!我厨房里还有活儿呢,得快些回去了。”那小丫鬟说罢转身出屋,走几步又不放心的回头嘱咐一遍:“快些回去吧!”
“嗯。”佩玖朝她点点头。见人走远了,低头看看手中抱的那件粗布裙子,唇边渐渐荡开一抹笑晕。
甜水镇的人,果真是为人热忱的。
就在佩玖笑着想要将门关上时,抬头却见门口又冒出来一个人影。她不禁感到疑惑,看着业已穿戴整齐,梳洗干净的穆景行,问道:“大哥?你怎么先起来了……”
不是说好一个时辰后叫醒他的么?而这才堪堪过去半个时辰。
穆景行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淡然的说了句:“收拾好东西早些启程吧,天快亮了。”说罢,便转身去唤恭六和马夫备车。
佩玖莫名其妙的回屋收拾了下,其实她出来的如此匆忙也没带什么行囊,只是将先前同乡送来的那件干净裙子换上,又将自己的脏衣包好带上。
马夫的动作很麻溜,昨夜便将马儿喂饱了料,如今牵回来套回车上便准备妥了。恭六也三两下就将行李装回车上。
穆景行先上了车,一个人坐在厢椅上等佩玖。不知为何,明明一夜未睡,他这会儿却觉得精神异常抖擞!
先前他困意正浓,暖榻也温暖柔软,可当他躺在上面时却如何也无法入睡!鼻尖儿始终萦绕着一缕女子特有的清香,特别是他将那棉被盖于身上时,整个人便好似被那香气包裹着……
那一刻,他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被唤醒,再无半点儿困乏之感。
想起这些,穆景行猛地一下阖上双眼!有些不愿面对。玖儿不是别的女子,是他的妹妹,那些莫名冒出来的奇怪念头,皆是毒蛇。
“哒哒”两声踩击木板的声响,穆景行知道是佩玖正踏着步梯上来。他没有睁眼,而是将身子往右侧挪了挪,尽量将厢椅空出多一些的位置。
佩玖撩开绵布帘进了马车,见大哥始终闭着眼,便猜是大哥太过疲累,故而连唤都未敢唤他一声,悄悄坐在他的左边,然后轻声朝外吩咐一句:“可以了,上路吧。”
马车缓缓驶出良县县令府后,便在平坦的长街上疾驰起来。清晨的街道没有其它马车,连行人都是偶尔才见到一个,故而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原本穆景行的身上盖着一件玄狐大氅,因着一下小小的颠簸,那大氅滑落了些许。佩玖盯着看了许久,迟迟不敢伸手帮大哥重新披一下,生怕又像先前在房里时将他吵醒。
直到又一次小的颠簸后,那件大氅直接掉落在了地上。佩玖这才终于耐不住了,弯腰拾起来拍打了两下粘上的灰尘,然后抻开轻手往大哥的身上盖去。
穆景行是想继续装睡的,可偏偏那股清香再次绕上了鼻尖儿……他重重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
“对……对不起……”佩玖蚊呐似的说了句,果然笨手笨脚的自己又将大哥吵醒了。
穆景行扭过头来看着她,凝了许久,竟不知此时该对妹妹说点儿什么。
说‘没关系’?不,很有关系。妹妹如今的这些狎昵之举,他已做不到像过去那般耐受从容。可若是要妹妹不再这样,他也说不出口。他明明是喜欢这种感觉的不是吗?
被穆景行这样盯了许久,佩玖有些慌了,大哥这是不高兴了么?她知道困倦至极的人是最讨厌被人扰醒的,何况大哥是一夜未眠。
想及此,佩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懂事。来时的路上她累了,便无赖的往大哥肩膀上一靠,睡的无比惬意。而大哥却一路僵直着个身子,无依无靠。难道她只有被大哥照料的份儿,却不能反过来为大哥做点儿什么?
佩玖蓦地伸过手去揽了揽穆景行的脑袋,让他倚靠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怯懦懦的嘟囔了句:“肩膀借你下……”
穆景行:“……”
靠在那纤细柔软的肩膀上,穆景行虽觉窘迫,却莫名的不舍得将脑袋移开。其实妹妹的手劲儿能有多大?若是他自个儿不想,她又安能掰动?
缓缓阖上双眼,穆景行继续装睡。
马车行了半个多时辰后,保持同一姿势不敢变的佩玖,业已觉得浑身酸痛起来。甚至觉得压在肩头的东西越来越重!
可当她忍不住想要动一动时,垂眸看到了睡的正安稳的大哥,立马一股子执拗漫上小丫头的眉间。
罢了,再忍忍就到地儿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减慢了下来,佩玖猜是业已进了镇子了。又走了没多会儿,马车停了下来。
“大哥?大哥?”轻轻唤了几声,佩玖见穆景行缓缓睁开眼睛,然后他终于将头移开!
之前虽难挨,却有股坚定的信念撑在心头。如今大哥移开,那酸痛之感瞬时弥漫全身,佩玖的右胳膊就像坏死掉一般,久久不敢动一下……
起身先一步下车的穆景行不是没有留意到佩玖的表情,只是他这会儿不知该对妹妹说什么。路上的前半段儿,他的确是在假寐,可到了后半段儿却是当真睡着了。他的确太疲惫了。
先行下车的穆景行停在原地接佩玖,知道她此时不舒坦,便连搀加抱的将妹妹接下了马车。
许是被穆景行搀扶时又扯到了右胳膊,佩玖不自禁的“哎呦”一声!这下穆景行再也不能装不知了,带着几分愧意的问道:“可是我压痛你了?”
闻声佩玖连忙摇摇头!说了句逞强的话:“怎么会?没有。”
见妹妹不肯认,穆景行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温柔的笑着看看她,然后将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解下来,披到佩玖的身上。初春并不比冬末强到哪里去,佩玖这一身粗布裙在室内穿尚可,在外面却显得太过单薄。
这个镇子比较小,事情没多久便顺利办妥。一个时辰后,佩玖业已跟随大哥返回了马车,马夫驾车继续赶往下一个镇子。
路上停了一回车,一行人简单在客栈用了午饭后继续上路。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后,便抵达下一个镇子。
这个镇子虽较先前那个大了许多,穆景行也没用两个时辰便将公务处理妥当。在晚饭前,马车终于抵达了甜水镇。
穆景行原本命恭六放了许多吃食在车上,可在去往良县的路上,吃食便被一点儿不剩的分给了那些难民。良县县令府虽补给了一点,如今两个镇子跑下来,也已经所剩无几。
于是穆景行让恭六下车打听附近可以用晚饭的地儿,毕竟连百姓都缺吃少喝的,他们也不想再给里正家里添负担。
看着恭六失落而回,佩玖知道如今镇子上八成已没有可供人用饭的客栈或是酒肆了。
“怎么样?”穆景行问道。
恭六摇摇头:“公子,小姐,镇上受灾严重,已没有哪个营生可以正常做下去了,如今银子在这儿基本没什么用处。”说到这儿,恭六话锋一转:“不过晚饭倒也不是没有着落!百姓们都说那边儿的巷子里,有间院子已征为镇上的临时施粥点儿了。”
迟疑了片刻,穆景行转头带着几分不放心的看看佩玖:“只白粥,玖儿你吃得下去么?”
佩玖点点头,其实她并不饿,她只是想去看看施粥的地方,百姓们是否都能领到吃的。
于是马夫继续驾着车,朝不远处恭六所指的那条巷子驶了过去。入巷口十数丈远左拐之后,便可看到一条近百人排着的壮观队伍!佩玖这才明白,难怪自打进镇子以来只见到零星的街坊,原来除了窝在家里的,全在这儿了。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家伙什,有的是大碗,有的是陶罐子,还有的直接背了口锅来!
从得了米粥陆续往外出的人可以看出,不管他们带了什么家伙,都确保给他们盛满。如此便不难理解百姓们都尽可能的带大家伙来。
穆景行与佩玖虽然看到的同是这幕,心下所思却各不相同。
小苍河沿岸皆为受灾地区,甜水镇又离京城如此之近,却也不能将消息传往京城。穆景行不免心下生怒,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
而佩玖看到此景,却无比宽慰。看到灾民们如今有吃有喝,不会饿死街头,也无需外出讨饭了,她已觉得是万幸。她真想问问,在这儿施粥的是哪个大善人?
因着前面的路排着太多的人,故而马车已不适宜通行,穆景行命马夫将车暂停于巷口外,他要步行进施粥的院子里看看。佩玖与恭六自然紧紧跟在穆景行的身后。
沿着队伍一路向源头走去,是一座青墙环护的小院儿。院门看上去虽有些旧了,却明显有人将之仔细维护过。在迈进去之前,佩玖满心是对布施善人的期待,而迈进去之后,她却被院落里的景致惊呆了!
院子不大,正对着门的是北面,有一大两小三间屋并排而建。大的那间充作客厅,小的一间是房主夫妇所居,另一间更小些的是留待女儿长大。
西边是灶房和柴房,还并着一口老井,如今看来是枯了。
东边是茅厕。不远处还闲置着一只简易至极的小木马,上面斑驳的朱漆依稀可见。
佩玖就僵在甫一迈进门的地方,痴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后面有领粥的乡亲,无意撞了她一下,她才恍过神儿来。
这个院子,与她上辈子死前脑中所见的那个承载三口人欢笑的‘家’,一模一样!
“玖儿?”穆景行回头见妹妹傻傻的表情,有些疑惑。旋即却又好似透过佩玖的眼睛,看到了一些答案。
“你,认得这里?”问出这句话时,穆景行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但佩玖点点头,跟着便有几滴泪顺下。
如此,无需再问,穆景行心中也多少有数。这里,八成就是妹妹过去的那个家。
咬了咬唇,佩玖抬眸看向穆景行。一双新洗过的水眸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笃定,“大哥,你帮我查查是什么人在这里布施。”
佩玖犹记得,她爹曾对亭长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飞黄腾达,定不忘乡里乡亲,若遇天灾人祸,他定搭建粥棚让甜水镇的每一个百姓都能吃饱!
事隔如此之久,可莫名的,佩玖就是觉得能做此善事的应该是她爹。不然为何那么巧,正好在她的家中施粥?
“好。我去查查看。”穆景行语调温柔的应下,又在怀中掏出了干净的棉帕,为妹妹擦拭腮边泪痕。
佩玖看着大哥,抿了抿唇,然后嘴角情不自禁的翘起……
各自用了一碗白粥后,穆景行便带着佩玖去了甜水镇的里□□上。里□□里的下人先将一行人员安置了歇息,没多会儿里正便抱着一摞税目的册子来到穆景行的房里。
既然今年镇子受灾欠收,赋税也理应减免,穆景行打算回京后便借着为甜水镇申报减免赋税的引子,将此事捅出去!届时不论是何人想压此事,也无法怪他什么,反正他也只是恪尽职守罢了。
里正见佩玖也在,就简单寒暄过后将账本放到书案上,打算离开。这时穆景行唤住了他:“留步,我还有一事想要向里正打听。”
“穆大人请讲。”里正恭敬问道。
穆景行扫了眼在一旁理包袱的佩玖,复又将视线落回里正身上,问道:“不知如今在镇上施粥放粮的是何人?”
听到大哥问起此事,佩玖手里的动作虽没停,耳朵却暗暗竖起来仔细恭听。同时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穆大人竟不知?”就见那里正看着穆景行,面色窘了下,接着又满带感激之情的笑笑,继续言道:“正是穆将军派人来的。只是将军不让我们张扬此事,若非正巧是穆大人问,我也不敢如实说出。”
什么?竟是穆伯伯?
佩玖眉心一蹙,抬头看向穆景行时,见大哥脸上是与她相同的错讹。
消化片刻,穆景行笑道:“噢,家父并未特意提及,故而我并不知。”
一听此言,里正更是崇敬起穆将军的品德来:“哎呀呀!穆将军定是平日里博恩广施惯了,才不与家中一一提及!将军功德无量啊!”
又寒暄几句过后,里正离开,房间只剩穆景行与佩玖兄妹俩人。
穆景行缓缓转身,直面着佩玖,面色无波,言语亦是和缓平静:“玖儿,这可是你愿意听到的答案?”
佩玖的脸上先是怔了怔,迟疑了一会儿才好似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接着唇畔微微绽开个笑容。
虽然这个答案并非她最初所料,但如今想来,以穆伯伯的乐善好施,做出此事并不奇怪。更何况甜水镇是娘的家乡,穆伯伯一心待娘,便连娘的家乡也一并关切着。
战场上的阎罗王,却也有铁骨柔情的一面。
而至于她的那个亲生父亲,或许早已死了。又或许即便是飞黄腾达了,也早已忘记考取功名之初的那些豪言壮语。
就如同忘了她们娘俩一样。
佩玖朝着大哥点点头,眼中湿润。
这十多年来,穆伯伯待娘的好,以及待她的好,她早便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若说十多年前娘刚进将军府的大门时,还算得上年华正好,姿色正佳。可十多年过去了,娘已是徐娘半老,穆伯伯却依旧视她如宝。
佩玖看得明白,穆伯伯是个真正长情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刚开的新文《请问夫君你哪位》强烈推荐噢~
苏青婳终于醒了。身着吉服躺在陌生床上,小命没丢,前尘却忘了大半:
记得爹娘,不记得住哪儿;记得嫁人,不记得嫁了谁。
看着同样一袭红衣进屋的男子,她对这张俊脸有着断续又离奇的记忆。
脑中浮现出她与他双唇相触的绮丽画面……却再不记得其它。不过亲都亲了,定是夫君没跑了。
生怕自己才过门就被看出脑子不好从而被休,青婳开始了她扮演贤妻装没事儿人的拙劣表演。
直至某日路过老街,看见一幅画像,她记忆终被撬开条缝儿——自己迎合了多时的男人,压根不是夫君!
那并非是一幅寻常画像,而是府衙的通缉令。纸张破旧,四个大字却昭然可辨——采花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