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大理寺官员先行一步禀告,所以当太子李璋率文武百官赶到时,堂上三位朝官并未惊慌。
他们向太子行礼,崔玉路解释为何在今日提审案犯。
大理寺收到线索,说京都传言,安国公府运输的那些生铁,是突厥使团的。
市井议论,说突厥境内发现了铁矿,为向大唐示威,也为当作突厥迎娶宗室女的聘礼,便挑了十船生铁送往长安。
结果路上丢失,再找到时,发现竟被大唐朝廷扣在蒲州渡口了。
虽然觉得是无稽之谈,但谣言甚嚣尘上,崔玉路觉得,还是尽快把突厥使臣请上来,交代清楚比较好。
如今突厥使臣已经到了,来的是正使巴什图。
听起来,因为这个不去迎接太子,还是牵强了些。
但太子李璋宽宏大量地点头,甚至询问楚王的身体,其他朝臣也不好说什么。
大理寺的椅子不多,太子和几位年老的朝臣坐下,其余人便站着听审。
武候长白羡鱼也在朝臣中间站着,他俊朗的面容有些肃重,视线在巴什图身上一触即回。
身在大唐京都,白羡鱼见过数十个国家的正使。但他第一次,觉得对方这么重要。
重要到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性命攸关。
巴什图道:“突厥的确丢了聘礼。”
白羡鱼感觉自己像踩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屏息凝神。
巴什图又道:“却不是那些生铁。”
白羡鱼猝然抬头,他的身体甚至往前面挤了挤,听到巴什图重复道:“不是生铁,谣言而已,大人不必计较。”
白羡鱼感觉脚下踏空,整个人跌入冰冷的水底。厚厚的冰盖密不透风,把他困住。他努力挤出人群,冲撞开层层阻碍,挤到大理寺后门,迎着刚刚走出来的巴什图,用刀鞘抵住他的脖子,把他压在墙上。
“我们说好的!”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恰逢突厥丢了聘礼,白羡鱼主动上门,希望巴什图来大理寺作证,说聘礼是生铁。
说他们委托码头运输生铁,但因为丢了票据,不知道原来是安国公府帮忙运输的。
白羡鱼故意让武候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引起大理寺的注意。
巴什图答应了,却为何出尔反尔?
“武候长大意了,”巴什图的随从出手阻拦,却被他挥开。面对杀气腾腾的白羡鱼,巴什图耐心地解释,“武候长一早就把消息传得到处都是,自然会有人盯上。那人给了更丰厚的条件,本官不能不为突厥着想,答应下来。”
“什么条件,比得上我的一万两银子?”白羡鱼咬牙切齿。
那一万两银子,是他努力凑出来的。
他取出柜坊的银子,又去宫里找姐姐要了一些,还是不够,干脆把自己库房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为了凑够一万,他甚至当掉了他的书案。
如今书案的位置空空荡荡,只挂着一对兔子灯笼。
白羡鱼安慰自己:反正我也不写字。
无论如何,要把叶柔救出来。
吃了人家那么多餐饭,总要还的。
一万两银子,还清楚了,他就不欠她的了。
这场雪很大,叶柔如果能从牢里出来,就能看一看雪景。
可没想到巴什图收了银子,却变卦了。
想到此处,白羡鱼恨不得杀了他。
“对不住对不住,”巴什图连连道歉,取出一沓飞钱,塞给白羡鱼,“对方给的,是我们突厥不能拒绝的。”
“什么?”
“赐婚,”巴什图挤出一丝笑,“准我们迎娶长公主之女,舒文。”
“谁有这个胆子……”白羡鱼的声音戛然而止。
除了皇帝,能左右外交朝事的,当然是太子。
太子李璋,如今已手握监国权柄,执掌军国大事。
白羡鱼的手臂渐渐僵硬,巴什图慢慢从刀柄下挪出来。
“武候长,”他坦白道,“太子殿下得到了消息,防着突厥去认那些生铁,来信许下了婚事。本人可念着武候长的好,没把您的事告诉他。你们汉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这个局势,我这么做,也是帮着武候长啊。”
他趁白羡鱼沉默,贴着墙走远几步,撒开腿跑了。
白羡鱼在大理寺后门外站了许久。
识时务者为俊杰。
的确是这样的。
当初他不就因为看清了形势,所以刻意接近太子,为他做事吗?
无论是年迈的父亲,还是宫中的姐姐,都需要他这个弟弟,在接下来的皇位更迭中,站稳脚跟。
怎么如今,他竟糊涂了呢?
白羡鱼痛苦地迈步,一根手臂粗的冰凌从围墙上落下来,“啪”地一声,砸中了他的肩膀。
他踉跄一步,没有呼痛,行尸走肉般向前走去。
突厥使臣走了,大理寺的案子还要审下去。
“此案已查了月余,怎么还没查清吗?”李璋关心案情,问道。
崔玉路正要答话,便听有人阴阳怪气道:“崔寺卿怜香惜玉,拘来的是位小姐,又因为是安国公府的小姐,自然审得慢了些。”
叶柔就跪在堂下,闻言跪得笔直了些。
长久的羁押让她浑身疼痛、众目睽睽让她心里紧张,然而她鼓足勇气,没有落泪,也不容许自己晕倒。
“没有用过刑吗?”又有人问。
李策眼神锐利向那人看去,而叶柔微微抬头,咬紧牙关。
用刑便用刑,即便用刑,她也不会招的。
大理寺从生铁案入手,已经查获运河上下及河南道一百多个贪腐官员,并且将他们全部判罚。
就连堂堂吏部尚书,也被投入大理寺牢。
能如此,也就够了。
“叶柔,”堂上的王厘最先着急,抢过惊堂木拍了一下,“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招还是不招?”
一套夹板丢在叶柔面前。
再不招,就要用刑了。
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要被夹断手指打瘸双腿。
叶柔心中一慌,便听一个清澈的声音道:“有什么好招的?”
她的心顿时安稳了些,深吸一口气,看向一边坐着的楚王李策。
朝臣们远远看着,等着看这场大戏。只有赵王李璟挪步上前,站在李策身边。
他瘦得很厉害,听说已经开始呕血。
礼部偷偷备下了棺材,司天台占算,说是正月前,有星辰陨落。
然而只要他开口说话,他深邃的眼眸便有蓄积的力量流动,他沉着的面容便像北地的山石,嶙峋却坚毅。任尔狂风呼啸,我自岿然不动。
“楚王殿下是什么意思?”御史中丞林清也在台上,闻言问道。
“本王听说大理寺差官在洛阳东的板渚渡口,找到了安国公府运输木头的船只,对吗?”
崔玉路有些错愕,与王厘对视一眼,道:“楚王真是消息灵通。”
这个消息是昨日才报上来的,漕运官员已清点过那些木头,的确是安国公府声称丢了的。
“那就很简单了,”李策道,“安国公府的货船在板渚渡口搁浅,有人偷走了他们运输木头的批文,改运生铁而已。”
李策话音刚落,朝臣们便开始议论起来。
堂上的三位官员面面相觑,林清冷笑:“楚王巧舌如簧,难道没有去蒲州渡口看过吗?叶大小姐确认过,那是安国公府的船,安国公府的船工。”
李策缓缓摇头。
“的确是安国公府的船工,但那怎么能是安国公府的船呢?安国公府的船不是在板渚渡口找到了吗?”
听起来,似乎也有点道理。
“不是你们的船,你们的船工在那里干什么?难道是上错船了?”林清气得想要跳脚。
“大概,也许,”李策咳嗽一声,“的确是上错船了。”
“那些生铁怎么交代?总有来处吧?”崔玉路问。
“大张旗鼓运到洛阳渡口,估计是朝廷的生铁吧。”李策判断道,“洛阳渡口旁边,便是洛阳军械库,那里的军械,比京都这些还要好。”
“朝廷的生铁怎么没有朝廷的批文?”崔玉路问。
“或许是丢了?”李策连声咳嗽,李璟帮他把这句话说了。
李璟算是看出来了,这回小九也没辙,所以就是吵架。
吵架他也会。
“丢了?”众人又把矛头对准李璟,“如果是丢了,怎么没有上报到朝廷?殿下监国这么久,没有见到军械库的生铁遗失奏折吗?”
李璟顿时有些心虚,只好道:“本王这就回去扒奏折!”
他今日刚批过剑南道节度使叶长庚的奏折,批完后他就不情不愿地去接李璋了。至于这些日子堆积的奏折?也就……刚刚堆到屋顶那么高吧。
几位官员满脸通红。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太子低喝一声道:“够了。”
堂内顿时人人噤声。
他沉沉道:“生铁的来处,被六皇子查到了。传他来吧。”
六皇子?
朝臣们寻找着,没看到李璨的身影。
这么重要的时刻,他跑哪儿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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