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像一柄横在长街上的玄铁,似乎撞上去,便是头破血流。
前路凶险,更无后路。
箭矢在空中飞过,刺入奔逃者的后背。不断有身影倒下,马蹄踏在朱雀大道上,也踏在鲜血上。
飞溅起的血珠,倒映亡人绝望的脸。
严从铮拥紧怀里的孩子,一骑绝尘。
他没有管那些求救的囚犯,没有管他们的哀求和哭泣。他甚至看到自己的父亲瘸着一条腿,挣扎着向前,也没有停。
他不再做孝子了,也不再做皇帝的忠臣。
从此后,他只做他自己。
在开明坊前,严从铮有一瞬间的犹豫。
从这里向东,穿过四条坊街,便是芙蓉园。芙蓉园中,曲江池水从城墙下的暗道流出。
李策让他到曲江池去,去找叶娇。
他们是想让他从暗道逃走吗?
但他原本决定去闯城门。
城门由武候看守,跟禁军关系密切。他强行逼迫,对方或许会开门放行。
但是李策说,若他相信叶娇,就到曲江池去。
马匹嘶鸣一声,已经转向。
卫士紧追不舍,巡街的武候和禁军加入队列,向严从铮追去。
“闪开!”追击严从铮的军士已经找来马匹,努力缩短距离。
逃跑的囚犯大多都被格杀,一部分跪地求饶的,被带回去。
大街上没有行人,偶尔有喝醉酒的男人摇摇晃晃在街道上走过,不明缘由地问:“咋了?这是咋了?”
军士拔刀,厉声道:“滚开!”
男人酒醒了大半,向道旁躲避,一不小心就摔到排水沟去了。
朱雀大道两边的排水沟也叫御沟,丈余宽、丈余深,里面遍布淤泥虫鼠。若掉进去,就算爬出来,也会一身腥臭,好些天洗不干净。
同样倒霉的还有一辆马车。
那马车被奔跑的囚徒吓得往道旁躲避,又被军士责骂驱赶,车轮掉进水沟中,只露出一个歪斜的华贵车顶。
车里的妇人哭着大骂:“大胆!你们大胆!连你们也欺负我!呜呜呜……”
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倒是没有哭,她率先爬出车,站在车顶上骂:“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白羡鱼呢?滚过来见我!”
听那骂人的语气,似乎这俩女人来头不小。
但军士们没时间安抚贵人。
眼下最重要的是追击囚犯。
谋逆的反贼如果跑了,他们少不了跟着受罚。
再说了,白羡鱼不是武候铺的吗?他们可不是武候,就让白羡鱼背锅吧。
芙蓉园外有台阶,门栏很高。严从铮跳下马,牵着李北辰的手走进去。
这里没有守卫,想必叶娇已经清理干净。
曲江池上停着一条窄小的龙舟,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人站在龙舟上。
她身姿挺拔,浓密的头发束成男子的模样,黑布蒙面,静静站着,剪影如一幅画。
这个夜晚,他们竟然穿着同样的衣服,同样的装束。
“上船。”她对严从铮道。
严从铮心中不安,攥紧李北辰的手,道:“你下来,我自己去就好。我知道通往暗渠的路。”
“不走暗渠,”叶娇道,“暗渠是个幌子,让他们以为你们要从暗渠跑,就可以了。”
严从铮怔怔地站着,他看不清叶娇的神情,却看到她桃花眼中镇定清亮的光芒。
她同以前不一样了。
更英勇,也更聪慧。
“不逃吗?”
“不逃,”叶娇道,“今天晚上,李北辰必须死。他死了,鲁氏心死,皇帝心安,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死了,却又活下去。
这句话令人费解,但严从铮明白。
斩草要除根。
皇帝就算不忍心,但只要李北辰活着,他就会长大,就会得到鲁氏余孽的支持。
到时候难免又是血雨腥风。
所以李北辰只有“死”,死得从大唐除去名籍,死得就算他长大,也无法自证身份,才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然而,怎么做?
“你也要活,”叶娇对严从铮道,“待会儿你想办法脱身,回严府去。你被火烧伤,如今正躺在严府奄奄一息,等待太医诊治。”
“烧伤?”严从铮今夜一直提起的心,乱乱地跳动。
“对,”叶娇轻轻滑动船桨,龙舟撞在堤岸上,微微作响。
“我知道你不屑于活,不屑于做官,”她诚恳道,“但你今晚必须好好的,才不会连累到我。”
严从铮再无犹豫,他带着李北辰跳上龙舟,却没有动。
“我猜我们要等一等。”他看着叶娇,轻轻叹息。
“是的。”叶娇与他相视一笑,像许多年前,他们也曾经如今夜般,心有灵犀。
那是某一年三月三上巳节,他们在野外凫水玩乐。只相互看了一眼,便同时钻入水中闭气不出、假装溺水,吓得严霜序在岸上抹泪大哭。
时隔多年,他们已不再是往日意气风发、顽皮活泼的少年。
命运让他们犹如云泥般隔开,却又让他们如风雨般相会。
在等待追兵到来的半刻钟,严从铮的视线一直停在叶娇脸上。
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同她说这么多的话,最后一次觊觎她,渴望得到她。
今日之后,他对她将只有感激和尊重。
因为对她的亏欠,因为对李策的心折,也因为回忆起往昔时光时,猝不及防的满足。
他与她无法共白头,李策也永远不能与十四岁时的她游湖戏水。
够了,足够了。
原来上天早就恩赐过他,只是他忘记了。
他静静地看着叶娇,直到听到脚步声,听到卫士喊:“在这里!他们要乘船逃跑!”
箭射过来,严从铮挥刀格挡。卫士扑过来,叶娇已划动船桨。
然而她会凫水,划船却不快,终于被游来的卫士掀翻了船。
众人跌入水中,却仍在厮打。
李北辰不会凫水,浮浮沉沉间大喊救命。
严从铮护着他,叶娇被一个举刀的卫士拦住,岸边仍有人放箭。
天色微亮,水面散开红色的血,叶娇听到李北辰的惨叫,她转过身,见一个卫士偷袭,长刀划破了李北辰的眼睛。
严从铮勉力推举着李北辰,更多的卫士围上来。
“放手!”叶娇道。
严从铮毫不犹豫,松开了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湖水没过李北辰的头顶,留下一串气泡。
严从铮下潜入水,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再浮出水面时,叶娇已不知去向。
晨曦未能穿透幽深的湖水,湖底漆黑一片,严从铮向远处游去。
他曾经想要带着李北辰亡命天涯,但李策和叶娇显然有更好的安排。
那便信任她。
把自己活下去的支撑和信仰交给她,也交给李策。
他输得心服口服。
输得释然放手。
劫狱的警讯传入宫中时,皇帝正在立政殿休息。
偶尔总要来皇后宫中一夜的,免得御史说他偏爱妃妾,与中宫离心。
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皇帝心神大乱,许久才喘匀了气。
“是谁?”他问道。
大理寺官员隔着殿门禀告。
“还不知道是谁,有人说是严大人,只是夜深,看不真切。”
“严从铮?”皇帝道,“你不是说他们有火药?我大唐的火药,是谁都能用的吗?”
“这个……”高福在殿外开口道,“回禀圣上,劫狱前不久,有人火烧严府,听说严大人受了伤,差人在宫门外求医。”
受了伤,求医,那怎么还去劫狱?
“派御医去了吗?”皇帝语气关切。
高福有些讪讪道:“这个,不合规矩啊。”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皇帝不悦道,“京都治疗烧伤最好的大夫,就在宫里。不让他们救人,难道朕白养着他们吗?”
高福连声称是。
被吵醒的皇后披散着头发,为皇帝送来热茶。皇帝抿了一口,想起了什么,道:“让太子去,今日无论是劫狱还是出逃的囚犯,一律格杀,不必再来报了。”
说到这里,皇帝眉心蹙起,抬手按住了胸口。
李琛的那个孩子,也逃了吗?
他曾经跟着李琛觐见,见李琛为自己揉脚,乖巧地说自己长大了也要伺候皇爷爷。
那孩子有一双清亮湿润的眼睛。
皇帝迟疑着,沉声道:“叫上楚王,让他一起去吧。”
官员应着,却还没有走。
“还有别的事?”皇帝问。
“回禀圣上,”那官员道,“今夜追击囚犯,我部卫士匆忙之间,把一辆马车赶到御沟里去了。”
这种小事还需要请罪吗?
皇帝有些不耐烦。
官员补充道:“那是……赵王府的马车。”
皇帝抬眼,皇后惊道:“车里有谁?赵王出去了?”
“不是赵王殿下,”官员道,“微臣没有亲见,只听说一位妇人在车里哭,像是赵王妃,一位站在车顶骂,身穿红衣,说要白武候长滚过去,微臣猜,是……”
“她称‘白武候长’?”皇帝问。
“她称‘白羡鱼’。”官员回答。
“不用猜了,”皇帝道,“是楚王妃。”
也就楚王妃,曾经做过武候长,飞扬跋扈,敢让白羡鱼滚过去。
……
注:根据考古发掘和史料记载,朱雀大道旁边的排水沟,宽约三米三,深两米多,马车的确能掉进去。大唐长安下雨天一定不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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