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撞进长安城尚未散开的夜雾,在一盏盏灯笼照亮的光晕中,缓缓前行。
大唐京都,起身最早的不光有食肆伙计、贩夫走卒,还有上朝官员。
他们佩戴远游冠或者进贤冠,内穿白纱中单,外披绛纱单衣,脚踩黑靴、腰系革带,佩饰在绣着复杂纹饰的衣袍间轻轻晃动,反射熹微的晨光。
在马车中扶正头冠,理直衣袖,拨亮烛光,确认笏板上的字没有错漏,再掀开车帘,问一句:“豆腐脑有咸的吗?”
“有!有!”小贩掀开热气腾腾的木盖,舀出满满一碗,放上作料,恭恭敬敬递过去。
另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里面相熟的官员掀开车帘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尝尝甜味儿的豆腐脑啊。”
“你不也是,”吸溜了一口美味,这位官员道,“甜的吃了这么多年,牙早坏了吧?”
“托您的福,”同僚笑着道,“啃羊肉还不塞牙呢。”他接回自己的碗,问那店主,“今日有人吃了甜咸两掺的吧?”
“大人怎么知道?”店主笑着,“是个生面孔。”
两位官员看向对方,相视一笑。
“看来有些人去了剑南道十几年,口味倒没改。”
“那或许,”车帘放下,其中一人喃喃自语,“暴脾气也没有变。”
白泛兮站在朝堂上,因肩膀宽阔个头又高,足能挡住身后两个人。
他的眉尾很宽,高高上扬,像一把钢刀从空中劈下。就算笑着,也常常让人觉得害怕。
他站得不算笔直,可是那凛然而立的气势,让人下意识便露出敬重的表情。
太子李璋侧坐御座,先询问白泛兮剑南道的情况,再传旨意,封他为辅国大将军,加禁军统领,兼太子太傅。
辅国大将军,正二品,算是超擢。但他目前只用负责禁军,所以禁军统领才是实职。至于太子太傅,是要负责教习太子武艺。
所以从明面上,他已经是太子一党。
出乎意料,白泛兮没有推拒。
他领旨谢恩,又问:“不知剑南道的兵马要交给哪位大人统领?微臣好交接妥当。”
“尚未御批,”李璋道,“今日朝会,众卿也可推举合适人选。”
听说要推举剑南道大将军,朝臣顿时议论纷纷。
不多时,便有人举起笏板,推举武官。
“臣推举山南道节度使鲁州裴兼任剑南道大将军。”
“臣推举江南道辰州刺史鲁一丞。”
“臣推举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
……
推举声不绝于耳,一片滔滔不绝的绯衣朝臣中,也有朝臣闷不做声,只静静听着。
比如京兆府府尹刘砚,他明知故问,低声疑惑道:“怎么都是鲁家的?”
“自然都是淑妃娘娘的亲眷。”刘砚旁边的官员撞了撞他的胳膊,窃窃私语,“大唐军中,小半都是鲁家人。”
鲁淑妃,魏王李琛的生母,是鲁僖公后裔。世家大族,自然人才辈出。
“郑奉安不是吧?”刘砚问。
“他虽然不姓鲁,”同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但他娶了鲁家的姑娘,自然就是半个鲁家人。”
刘砚不太爱说话,困惑解开后便沉默不语。
可是跟他一起并排跪了几年,好不容易逮到对方主动说话的同僚,显然不肯罢休。
同僚继续透露消息给刘砚:“那个郑奉安,以前穷得很,听说武试入选后,跑河边捡了一筐野鸭蛋,拜谢恩师。傍上了鲁家人,不知道有多欢喜呢。听说他那妻子,黑得煤炭一般。成婚十几年,他也不敢换妻纳妾。”
刘砚对这些小道消息不感兴趣,他只是在一片推举声中,听出了不同寻常。
他都觉得有异,当今圣上,还不知怎么想呢。
按照惯例,朝会后,太子和丞相一起,还要带着几位朝臣,在政事堂商量朝政要事。
今日最重要的,便是拟定几位剑南道大将军人选,交圣上朱批。
李璋看着名册,与丞相傅谦对视一眼,再递给国子祭酒鲁逸。
国子祭酒,是国子监长官,从三品。
虽然官职不算太高,却因为国子监是大唐最高学府,祭酒又是科举主考官,故而门生遍天下。
当今大唐朝臣中,便有不少六部重臣,是鲁逸的学生。
也因此,皇帝对鲁逸分外器重。
鲁逸年过半百,却精神抖擞,蓄着向上翘的八字胡,胖乎乎的身形,看起来脾气很好。
他恭敬地接过名册,看到那上面有好几个姓鲁的,顿时蹙眉摇头。
“这不是胡闹吗?”他道,“他们要么重任在肩,要么能力不足,怎么都推举做剑南道大将军了?”
李璋神情微动,凝神不语。推举鲁氏,当然是他的安排。李琛不会以为,他可以安安生生在床上养伤吧?
傅谦问道:“鲁祭酒的意思是?”
“划掉划掉。”鲁逸说着就拿起毛笔,在好几个名字上打叉。打到最后郑奉安的名字,他略有些犹豫,手中的毛笔已经被傅谦拿走。
“举贤不避亲,”傅谦笑道,“再由你划下去,这张纸就空了。”
“义琰兄,”鲁逸摆手道,“这样不妥啊。”
义琰是傅谦的字,鲁逸同傅谦私交甚笃,故而喜欢这么称呼。
傅谦不允,其他朝臣也跟着劝,鲁逸只得作罢。
“晋州出了军械的事,”鲁逸说出他的担忧,“郑奉安身为河东道节度使,责无旁贷。这种时候,不可调离。”
名册送到皇帝面前时,已经没有鲁氏武官。而同鲁氏有关系的郑奉安,名字旁也特地用小字批注了晋州军械的事。
“是鲁祭酒批注的,”李璋留意皇帝的神情,禀告道,“他还划去了几位被推举的鲁氏将军。”
皇帝放下奏疏,清亮有神的眼睛注视李璋,缓缓道:“朝堂上的事,朕听说了。鲁逸划掉那些名字,是不想让鲁氏,站在风口浪尖。”
真是老狐狸。
以往抢着提拔自己的族人,现在知道韬光养晦了。
李璋继续回禀朝事:“儿臣已宣读圣旨,自即日起,拔擢白泛兮为辅国大将军,加禁军统领,兼太子少傅。白将军候在门外,父皇要见吗?”
“让他先去完成交接吧,”皇帝阖目道,“严从铮应该也在等着。”
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李璋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皇帝从未像今日这般,赐高官给对方,却连见都不见。
他已经不信任白泛兮了吗?
不会。
禁军统领驻守皇城,只有皇帝最信任、肯交托性命的人,才能荣任。
李璋心中打鼓,面上却不动声色。
目送白泛兮离开,他步行走回政事堂。
不知为何,这两日他在政事堂待得有些久。像是那里有一根线,牵着他,时不时轻轻拽动,扯着他回去。
偏殿的门敞开,兵部库部司的几位主事进进出出,忙而有序。
李璋停下脚步,见叶娇正抬步走出来,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高大俊朗,身穿禁军制服,神情肃然,周身却笼罩着散不去的书卷气。这两种气质重叠在他身上,像是火炉烘烤琉璃盏里的坚冰,有一些引人心疼的易碎感。
这人正是禁军副统领,严从铮。
趁着新上司求见皇帝,严从铮来给叶娇送腰牌。
“听说你有时做事太晚,不方便出宫。”
严从铮总能把对别人来说很重要的事,轻描淡写说出来,以减轻她的心理负担。
明明不是不方便,而是若误了时辰,就根本出不了宫。
“这块腰牌你拿着,”他似乎唯恐被拒绝,语速比平时快,“把这个交给禁军,他们就会带你出去。”
叶娇没有拒绝。
“多谢啦!”她眯着眼笑,桃花眼中盛满对友人的感激。
严从铮离开时,太子李璋故意走回政事堂,没有打招呼。
不必要的事,他不屑于做。
奏折全部批阅过,桌案上的文书也码放整齐,带来的书看完一整遍,李璋站起身,准备离开。
目光掠过偏殿,见叶娇的上司,兵部尚书宋守节到了。
宋尚书在那里大发雷霆,似乎是责骂叶娇。
李璋饶有兴致地露出笑容,走出门。
别人吃瘪他不感兴趣,但是叶娇挨骂,有必要去听听。
宋守节的骂声很悦耳。
“叶郎中你这么固执,是恃宠而骄,不懂兵部的规矩!”
恃宠而骄,这个词语倒是很适合她。
李璋看向窗内,见叶娇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回嘴道:“大人您如果那么做,就是公私混淆,不懂大唐的王法。”
宋守节倒吸一口气,险些昏过去。
他气得大喊道:“叶羲是你的父亲,本官不过是叫你去求他一件事,怎么就假公济私了?叶郎中,你这种态度,言官可参你不孝!”
宋守节负气而去,迈过门栏时,险些摔倒。
虽然李璋就站在门外,却没有伸手扶。
宋守节看到李璋,表情不自在地简单一礼,便快步而去。
偏殿早已没有旁人,只有叶娇站在原地。
春日午后的光芒晃入她眼中,那里似乎有一潭渐渐聚集的浅水。
李璋的手指慢慢握紧。
她……哭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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