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转过头去,见陈笺方步履平缓,已换下白日进学的长衫素衣,穿了一件看上去就很舒服暖和的绸袄,外披了件米黄直领罩衫。
显金眼神落在罩衫襟口处的盘扣上。
请错客了,盘扣扣反了。
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显金心头思忖,面上笑起来,“.确比预料中的时间要长些,原预备走五个镇,五六天就能回来,谁知到了云岭镇,秦夫子给了名帖介绍去榔桥镇找汪夫子,汪夫子又给了名帖去桃花潭镇找刘夫子.一个牵扯一个,这不日子就长了吗?”
显金边说,边让出一条道,“这么晚了,您到哪儿去呢?”
陈笺方沉稳开口,“去藏书阁,明日要考文章,今晚先去翻一翻四书集注。”
又是个临时抱佛教的!
显金笑起来。
陈笺方再问,“贺姑娘也去藏书阁?”
显金笑着点头,“.契约文书有些措辞不灵光,想再琢磨琢磨。”
陈笺方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迈步朝前走,“契约文书?”
显金便将尚老板那一通神操作说了出来,陈笺方怔愣之后,语气十分感慨,“.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找准方式方法,便可敢为人先、一本万利.”
显金笑起来,“我们做生意的,做的就是个脑子——我不信陈记的纸和宋记的纸能有什么天大地别,做生意做到最后,拼的是谁脑子活、消息灵、胆子大,谁就赚钱。”
想起古代士大夫对商道的轻视,一来是商道兴盛,不可避免地会压缩农耕劳力,将对农林粮草等立国之本造成冲击;
二来嘛.看传世故事就能看出,世人皆推崇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鱼跃龙门的刻苦,不太赞同走“偏门左道”就轻易赚得铜臭银子的故事,归根到底,古代更看重“努力”“勤奋”之类的后天美德,而非“聪慧”“投机”之类的先天特质
若说到先天聪慧,总会跟上“伤仲永”一类叫人惋惜的结局。
二人一时无话,陈笺方将灯笼往上提了提,光正好照在两个人的路上,没多时二人便到了藏书阁,里间点了三盏罩着琉璃灯罩的油灯。
灯光昏黄,不甚明亮,显金夜盲,扶着摆书的木架,眯着眼小心翼翼地凑拢看书封上的字。
小姑娘鼻尖都快挨上书皮了。
陈笺方将灯笼尽力抬高。
显金这才隐隐约约看得见几个字,在书架上抽了两本书,转头看陈笺方手上空空如也。
陈笺方低声解释,“我忘记了,我们家藏书阁里没有《四书集注》。”
显金看了眼这一个书架子就能放完的寥寥数十本书
这才多少本书?
这都记不住?
怎么考上举人的?
嘿嘿,还希望之星呢!
显金想起刚刚自己猜古人对勤奋与天赋之间的论调,不由暗自下结论:
看来希望之星一定背后十分勤奋,才能看上去毫不费力!
陈笺方自然听不见显金内心腹诽,尽职尽责地充当灯架子,跟在显金身后出了藏书阁,向外两步后,突然扬起头,指了指头顶不远处的深绿樱叶丛,“快看,树顶上还有一两朵开得正艳的樱桃花。”
显金眯着眼啥看不到,陈笺方将灯笼高举过头顶,显金一下子眼前就亮起来,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两朵小小的粉白剔透的花儿正藏在郁郁葱葱的树叶子丛中,便笃定道,“这两朵是等着我回来呢。”
陈笺方比先前笑得开怀,“六月樱桃结果,若你还要出门,我请张妈妈专为你攒一小盒冻在井口。”
显金想了想,笑道,“.直到年底,都不出去了!贪多嚼不烂,咱们县城的生意都做不完,再远也没这个本事了!”
年底出去是要去收料子,这是常事,且一年出去跑放两回,已经很痛快了!
显金无比感恩陈家瞿老夫人的开明、陈敷为她背书、铺子里伙计们立得起顶得住、尚老板十天二十场酒的舍命陪君子但凡少了一样,她都没办法离开铺子半步。
这次出去,当然是为抄底描红本市场,然则显金更多的,是从外出行走中,加深对这个朝代的认知,也不断开放对这个朝代的接纳——比如,秀才也是能写虐心小说的,比如谈生意喝酒时,也有人劝有人躲,有人捧哏有人逗哏,再比如一江之隔的泾县渡船是青布松江船,而对岸的太平府则是敞口榆木船
显金主动出击,将这幅名为“大魏”的真实画卷在眼前缓缓拉开。
原本闯入异世而生出的实感,由六七分渐渐变为了八九分。
显金抿了抿唇,未曾注意到,陈笺方听到答案后默默松了口长气。
——一连三日,他去铺子上讲课,都没见到显金。
旁敲侧击问了张妈,张妈只说显金出门做生意了;又问董管事,董管事目光如炬,直接笑眯眯地反问他,“做掌柜的,出趟门办点差事实属常有,您找金姐儿可有急事?”
他是长房独子,她是三房的人;他在读书,她在管铺子;他以后要科举入仕,她以后却不知落在何处
他们如今唯一的交集,就是同住在一处宅子里。
除却此,再无交点。
他没什么立场,对显金的去向刨根问底。
陈笺方仿佛感到董管事头顶那三根毛都对他产生了怀疑,便随口敷衍两句后,再不敢在董管事面前问起此事。
最后,还是三叔陈敷当了筛子。
一日吃早餐,三叔陈敷十分落拓地喝着燕窝粥,意兴阑珊地担忧,“.也不知金崽吃好不好?好多镇上可没驿站的,也不知他们够不够聪明,索性短租个庄头好好休息”
他才知,原来显金跟着水西大街东口的那位印刷行尚老板,跑便泾县周边的镇上卖描红本去了。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原以为,祖母将显金召回了宣州
陈笺方借着黑暗,目光在显金面上转了一圈,少女的精神仍旧很饱满,可明显有哪里不一样了开阔了放松了.更.明朗了
陈笺方在黑暗中,勾起唇角,小声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下回贺姑娘出远门,可多带一些人”
显金大剌剌点头,“我正有此意!下回出门,我要将李师傅、张妈妈都带上!还有三爷——他有只狗鼻子,找好吃的最厉害了!”
陈笺方:“.”
他竟输给了三叔。
因为一只鼻子。
陈笺方默默将灯笼提得高高的,含着笑,一路无话地将少女送到她逼仄狭小的门廊前。
第二日清早,显金睡了个大懒觉,总算将一连几日赶路的疲乏睡过去,刚迷迷瞪瞪坐起身来,便听张妈扯着嗓子在外间叫道,“这是谁呀!怎的把书放在门廊口啊!也不怕半夜下雨!”
显金揉揉眼睛。
张妈絮絮叨叨推门而入。
显金接过张妈手上那本厚厚的书,书封上明白写着“大魏律会卷”几个大字。
书里夹着东西。
显金翻开,里面夹着一朵粉白剔透又瘦削明净的樱花干花。
这一页,正好在说些什么“凡买卖诸物两不和同及贩鬻之徒,买卖公平公正,在旁高下竞价,以相惑乱而取利者,笞四十”之类关于律法中商道的规定。
写契书最好的参考,不就是律法吗?
显金将那朵干花拿了出来,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还有股淡淡的碳气。
是…是昨晚用炭火高温烤制,新做成吧?
显金拿着那朵干花,神色间有些无措地看向张妈妈。
张妈妈蹙眉问道,“咋的了?”
显金愣了愣,方迷迷糊糊开口,“咱们大魏送姑娘花儿是什么意思呀?”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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